天色渐渐暗下来,吃过饭裴静文不顾林建军挽留背着手踏出大帐,打算返回后勤营。
裴策被秋四勾着背,灌下满满一大碗烧刀子,辛辣刺激少年咳出眼泪。
“太辣了,委实喝不下去。”这波未平那厢林七也来敬酒,唬得红着眼的少年连连摆手,“将军饶了卑下罢。”
紧挨着黄承业坐,抱着羊腿啃的秋十一大笑,丝毫没有维护属下的自觉。
“欺负个小孩,害不害臊?”
耳畔擦出一只手端过土陶碗,林七顺势扭头看去,裴静文手臂举高似要代喝,吓得他连忙解释道:“同这小子开个玩笑罢了,这烧刀子烈得很,夫人莫吓我。”
“谁说我要喝?”嗅了下烈酒,裴静文胳膊一矮送至秋十一嘴边,“兄长好歹是做上官的,就冷眼见着自己的属下被欺负?”
秋十一笑盈盈推开酒碗:“今个儿轮到哥哥巡夜,静娘且行行好饶哥哥这一回,是老四强灌这小子酒,这碗酒合该老四喝才对。”
布日古德王庭遇刺后,夫人以报答救命之恩为由,坚持与他义结金兰,自此两人便以兄妹相称。
不过得是夫人在场时。
其他时候,特别是面对三郎,他不敢僭越,仍称她为夫人,毕竟保护她本就是分内之事。
到底还是沾了光,原本就一片坦途的事业,因着她这层关系越发光明。
几次劳轻功重的美差办完,直接把他从陌刀队兵马使,送上蔚州都知兵马使的位置。
当然其中也有分江元鸿兵权,达到制衡目的的考量。
归根结底,能坐这位置的不少,缘何命运之神突然眷顾他,没有人比他心里更清楚。
有时独自饮酒他会在心里感慨,三郎啊三郎,再这样下去,他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违背弱冠那年立下的誓言。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许三郎是喜闻乐见的罢,否则也不会叫他亲自带裴策这只大仇得报后迷失方向,胡乱做出正确选择的呆头雁。
“那是该老四喝。”裴静文慢条斯理点点头,伸直胳膊递到秋四面前。
“夫人偏心。”秋四轻声嘀咕,正要接过酒碗,中军大帐的厚重帐帘被挑起来,玄衣男人迈着大步靠近,他自然而然收回胳膊。
干燥温热的宽大手掌,覆上如劲竹般的素手托高酒碗,烈酒缓缓淌入玄衣男人腹中。
“诶,我准你喝了吗?”裴静文没好气地瞥了眼空碗,“自己酒量如何心里没数?”
自能喝酒起他便身处富贵窝,饮的是温软缠绵琼浆玉液,不是炙如岩浆的烧刀子,哪里受得住这一大碗烈酒。
“算了,反正不是我头痛。”裴静文不在意地挪开视线,打量酒醉上脸的裴策,“哥哥带他回去休息罢。”
秋十一抬头看了眼黑沉天色,掏出手帕擦去掌中油腥,捞过醉眼迷离的裴策扛肩上:“确实该回去了,”往前走了两步忽地驻足转身,“今日你受了惊吓,早些休息。”
“还真是好哥哥。”一碗能醉倒驴的烈酒下肚,林建军似有些微醉意,说起话来好像不经大脑。
林七僵着脖子尬笑两声,脚底抹油快速溜之大吉,秋四拱手讨饶往旁边军帐撤,黄承业福灵心至紧随其后。
裴静文扶着醉汉不可思议道:“你们这就撂开手不管?”
“夫人在此,我等岂敢喧宾夺主?”暗地里射来的眼神如芒在刺,秋四像泥鳅钻进军帐前,还不忘给属下打手势。
目送女郎搀扶主上入帐,周围亲兵默契荡开数十步。
吃力地把人扔行军床上,裴静文双手叉腰喘着粗气,居高临下撞进填满欲色的眼,扯起嘴角似笑非笑。
“节帅酒量见长啊——”
林建军伸直腿勾着人到身前,横臂揽住紧挺细长腰肢,偏头贴上随呼吸起伏的小腹,低哑嗓音冒着火星子:“往后夜里都回中军大帐,白日再去后勤营可好?”
“有你这么压榨人的么?”裴静文轻捏他微红的耳朵,“白天夜里都要打工,拉磨的驴子都没我辛苦。”
林建军笑骂:“什么话?”
拦腰紧抱给人往榻上带,逼进抵着隔断的夹角,眨眼功夫皆不着寸缕,低哑笑声与喁喁喘息交织膨胀,挤走深秋夜里的寒凉。
“应我,往后都回来住。”
“不……不成,你放轻些呀!”
“为何不成?”
“白天夜里都打工,多累,也没见你发两份工钱。”
“回来,发你三份、六份……”
“那也不成。”
“又是为何?”
“拿自己的钱给自己发工钱,还多揽一件差事,只亏不赚。”
“真不回来?”
“唔……别这么用力。”
任凭林建军如何威逼利诱,哪怕死去活来裴静文也不松口,隔三差五的享受和夜夜笙歌的辛苦她分得清楚。
疾风骤雨直到后半夜才停歇,倚靠男人怀中进入梦乡前,裴静文庆幸还好她意志坚定,咬死三五日回来一次。
翌日晨起用过早饭,裴静文照旧穿碧青官袍戴官帽,眉目英气,仍能瞧出女儿身。
她哼着曲儿往后勤营去,前后跟着以黄承业为首的亲兵,沿途牙兵、役夫投去好奇且困惑不解的目光,好歹少了昨天的愤恨。
世上难容背叛者,而她却是最不可能背叛之人。
神机坊使竟然就是燕国夫人,节帅明媒正娶的妻,他们的主母。
行至隶属神机坊的营地,裴静文照常与工匠打招呼,众人不像往日插科打诨,战战兢兢行礼问安。
裴静文安抚道:“以前如何,现在依旧如何,你们不要拘谨,在这儿我只是你们的裴坊使。”
众人长揖到地,道:“喏。”
早知会是这样的局面,裴静文哀怨长叹,径直穿过众人走向正中军帐,既是临时衙署也是安寝处。
目送那道颀长身影进入帐中,与之来往密切的工匠倏然大悟。
难怪那个叫许年的少年,酒壮怂人胆与上官表白没多久,便被调离上官直管工匠组,还莫名其妙生了场大病,浑浑噩噩间说自己见罪节帅,只怕是命不久矣。
时至今日他们终于有了答案。
肖想主母,罪该万死,他能安然存活于世,想是宽仁的上官求情之故。
升任妫州神机署令之前,他必定是度日如年的罢,当时他们还道那小子否极泰来,现在细想其实是放逐。
随着裴静文身份曝光,河东军装备火箭的舆论,在大同军中渐渐平息。
世上没有永不泄露的绝密,是那个叫郁青山的窃识密信,襄助河东牙军装备火箭,而非自己人攀附利益的背叛。
雁门关首战失利,林建军下令大同军后撤四十里。
雁门守将小胜一场心中自满,却也恐此乃诱敌深入之计,否决部下乘胜追击提议,固守雁门关内不出,只命外围戍堡隘口伺机袭扰。
哪知安生日子没过两天,萎靡的大同军忽地卷土重来,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攻占西陉关外围数个戍堡和隘口,直逼白草口,西陉关危在旦夕!
雁门守将迅速调兵遣将增援,自东陉关北出广武口两面夹击,腹背受敌恐陷入河东军包围,大同军如乌合之众仓惶北撤。
被渴望功勋的部下和幕僚裹挟,雁门守将于西陉关集结军队。
刚出白草口不足二十里,被守株待兔多时的大同军,用震天雷炸得人仰马翻,而后军心大乱溃不成军。
雁门守将匆忙逃回西陉关,大同中军趁势进驻白草口,按兵不动数月的大同左路军,在林望舒率领下趁东陉关兵力空虚拿下广武口。
翻看才送来的雁门战报,解决部下兵变夺权尚未休息几日的裴劭,吹胡子瞪眼气个仰倒。
前两年与林建军战过一场,痛失雁门以北云寰应朔四州,不啻于被砍断一条胳膊,沦为天下诸镇笑柄,以致他在军中威望大跌,鹰视狼顾的下属眼冒贪婪绿光。
雁门守将人虽莽撞,骄傲自满,只一点好,忠心,故而扶他上位。
未曾料到此人竟是愚蠢至极!
雁门关易守难攻,只要他安分据守关城,凭林建军治下五州的四五万兵力想强攻雁门,无异于痴人说梦。
竖子,蠢材也!
裴劭连夜北上雁门关,军法处置雁门守将亲自镇守雁门。
永定六年第一轮红日,缓缓从远处地平线升起,像流油的咸蛋黄挂空中。
“冷死个人,你装什么深沉?”裴静文吃力地攀上瞭望塔,穿戴锦帽貂裘的林建军负手而立眺望西边荒山,指间捏着几页信纸。
林建军循声回头,来人拉高羊毛围巾遮挡口鼻,额头也被风毛掩盖,只有被风吹红的眼睛露在外面。
“看风景。”林建军自觉侧身让她站到身前,张开貂裘从后面拥着她,挡去呼啸凛冽的北风。
裴静文自鼻腔挤出轻哼,低头咬下羊皮手套叼嘴里,抽过随风翻飞的信纸快速浏览。
是楼烦关守将的信。
楼烦关位于忻州宁武,芦芽和云中两山交会的谷口,大同盆地南缘与忻定盆地北缘,恢河穿流连接两个盆地。
向东可援雁门,向北可屏云朔,向南可扼太原,地利可见一斑。
大同军此番南下兵分三路,林建军亲自统领一万六千中军,七千左路军以林望舒为主将,大同军都知兵马使嵇浪与朔州刺史郭守节合领九千兵马,驻扎楼烦关外。
看到那句力透纸背的“集河东之力败于一州之师,贻笑万年之谈柄也”,裴静文骄傲地抬起下巴:“谁叫裴劭当初狗眼看人低,错过火箭制造图纸。”
林建军垂眸看她:“这是何事?”
裴静文解释道:“当初你不是被贬为朔方主簿,没多久就遭御史弹劾,苏勉告诉我是裴劭干的,怕你撑不过一百杖,只好画齐发火箭车去求裴劭。”
结果裴劭目下无尘,压根没给她拿出图纸的机会,否则火箭早就问世。
“合该他败,”林建军低头轻抵火狐裘风毛,“合该我胜。”
裴静文反手抚摸冰冷脸颊:“他信中所写可信吗?”
林建军淡扫白纸黑字:“若说临阵倒戈自不敢信,只是按兵不动倒有几分可信。”
蔚州之战裴劭着实失不少军心,楼烦关守将选择袖手旁观,信中写到雁门之战胜者为其主。
虽是株随风摆动的墙头草,但楼烦关河东驻军按甲不出,无异于减轻大同右路军负担。
裴静文遂问:“是不是可以调尔尔跟我们汇合?”
林建军轻轻摇头:“几分可信不值得我拿寰朔赌,调郭守节可行。”
年节冲不散雁门关一带熊熊燃烧的烽火狼烟,你来我往战罢数十场,转眼便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拉锯半年的雁门之战,在二月某个深夜出现转机,西陉关陌刀兵马使,趁值夜之便开关放大同军入关。
金戈铁马碰撞厮杀的声响,从黑夜响到白天再到黑夜,从白草口到西陉关再到太和岭口,由北向南,与前来支援的河东军野战太和岭口。
永定六年三月初五,投石机载着震天雷如陨石降临,挂着河东军大纛旗的粗壮长杆,在众目睽睽下轰然折倒。
大纛倒,是为败军。
尽管大纛很快被扶起,但倒下那一刻战局便已注定,河东军军阵大乱,兵丁奔溃四散。
耳鸣目眩的裴劭神情恍惚,被亲兵强行架上坐骑,打马离去前侧首望折断的旗杆,竟是仰天癫狂大笑。
非战之罪……非战之罪!
永定六年三月十一,大同军节度使林建军入主雁门关,银白盔甲覆满干涸血迹,他立在万军之中宛如大纛。
是夜,留守云州的钟离桓来信恭贺,张少夫人于清晨平安产女。
故此女名曰“雁门”。
——林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