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星辰更替不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转眼永定四年的秋税收缴收尾,粮满仓正适合磨刀霍霍。
巡视完其余四州返回云州翌日,林建军颁布三条新政:强制僧侣蓄发还俗为民,拆毁寺庙熔铜像铸钱币,挂靠寺庙名下所有土地没官。
在这片土地上,诸天神佛永远无法战胜货真价实的铁马金戈。
受制于铁骑刀枪威逼胁迫,方外之人乖乖蓄起头发,放下经书木鱼拿起锄头,一座座慈悲铜像轰然倒塌,在熊熊烈焰中熔化。
唯独最后那条牵涉利益范围太广,文臣武将、世家大族、富商巨贾……几方利益团体煽动民众,拧成一股绳合力抗拒新政推行。
殊不知过去两月,林建军早和诸州率先投诚者私下里达成秘密约定,归还七成挂靠寺庙土地,换他们在新政推行中作壁上观。
至于不知道这个秘密约定的,早已被排除在统治阶层外。
林建军直接派出兵马镇压,三个月来大同诸州哀嚎遍野,直到永定五年的上元节,才勉强恢复往日平静。
没官的土地半数改为军屯,寺庙财产也尽数收归府库。
翻看完钟离桓送来的账簿和各州粮仓存粮情况,第一次明白手头宽裕是何滋味的林建军走路都带风。
“乖乖,静静乖乖。”他风风火火闯进寝室抱起香梦沉酣的裴静文,哪怕脸上浮现五根清晰指印,仍是笑盈盈地对她说,“前两月你不是和我说,赵娘子想构建文化认同和归属感,依我看现在正是时候。”
“什么正是时候?”裴静文还没睡醒反应迟钝,思忖片刻慢吞吞道,“想起了,你说那件事啊?记得我问你时你脸色不是很好,也没给个准确答复,我和安安都以为你不乐意,她也就歇了那个心。”
林建军迷茫道:“我没不乐意,为何这般揣测?你同我提起时,时机尚未成熟,故而未敢应允。”
勇于公斗,怯于私斗,令行禁止,秋毫无犯,这才是他心中能征善战的军队。
而要建起这样一支军队,除开将他们的利益与节镇绑定,最好还得在文化上下功夫,提升他们的忠诚与素养。
裴静文蹙眉道:“既然如此,你那天干嘛沉着脸?”
林建军抱她坐至窗边玫瑰椅,掰过她的脸四目相对道:“我说两句重话你就要杀人,那天你指着我鼻子骂,还不许我脸色稍微难看点?”
裴静文轻呵道:“少来,我说得全都是实话。你敢说先前入主蔚州时,没许诺牙兵进城后可抢掠三日?还有那个郭守节,开完城门转身趁乱跟着抢。”
“难道我想让他们抢,难道我不想要个好名声?”林建军缄默半晌,方才别开脸语气沉重地说道,“那时我根基尚浅,威望不足以震慑骄悍牙兵,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没能力与约定俗成规矩抗衡,和光同尘便是最好选择。当时圈定范围世族富户居多,寻常百姓未受太大波及,哪怕换个人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他垂下眼眸道:“放眼天下节度使你该清楚,我已是难得仁慈之人,如果连我都算残暴无道,那些节度使岂非狗彘不如?”
裴静文沉默不语,忽然想起林望舒返回寰州前夜和她说的那些话。
那是正月初三,至今未满半月。
她和望舒歪靠凭几喝酒闲聊,不知怎么说到守蔚州时,她下令杀叛逃工匠全家。
她麻木地回忆自己的虚伪与残忍。
望舒没说话,看着她奇异地笑,见她语无伦次以至泪流满面,也只是淡淡戳穿她的假面。
她说,她讲这些并非为忏悔,而是在寻求她的认同。
她内心深处渴望有个人告诉她,她下令杀人是逼不得已,这件事不是她的错,以此平复良心上的谴责与不安。
而且这个安慰她的人,最好要和她接受过同样的教育。
她说,人很难背叛自己的阶级,她之所觉得自己背叛阶级,那是因为她不肯承认其实她早就融入食利阶级。
她说,滚犊子,少流猫尿,讲点开心的事去晦气。
后来她去问已经官至应州副都知兵马使的宋宗霖,宋宗霖什么都没说,双手抱拳对着她单膝跪地。
行动远比言语更直白更犀利。
宋宗霖安慰她,痛苦源自于尚未彻底迷失,既然有幸拥有这份痛苦,不如抓住痛苦尽力前行,哪怕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也好过视而不见的淡漠。
“怎么不说话?”女郎突然变成哑巴闷不吭声,粗糙指腹碾过红唇,男人低沉声音中带着诱哄意味,“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裴静文深吸气道:“在想自己是个虚伪自私的人。”
林建军不解道:“那又如何?”
裴静文眼神凉凉地瞥他,林建军忍俊不禁轻抵她额头,爱怜地蹭了蹭,轻佻逗弄道:“挺有自知之明。”
“去死吧——”裴静文双手狠狠掐住他脖子,还要再骂却见侍女进来,眉眼带笑问她什么事。
侍女颔首道:“门房来禀,有两位自称阿郎长安旧友的郎君来访,一位姓杜一位姓贺。”
林建军蹭一下起身,竟是忘记怀中抱着裴静文,裴静文同样神情恍惚。
眼看他就要跨出寝室,侍女忍着笑意出声提醒,林建军方才想起怀中女郎是被他从睡梦中生生闹醒,寝衣外只披了件火狐裘。
“快去吧,正好我睡回笼觉。”裴静文像泥鳅滑到地上,边打哈欠边朝床榻走。
他和好友多年不见,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林建军轻应一声,快步穿过七弯八拐的抄手游廊,半条腿跨过前院待客暖阁门槛还没来得及放下,迎头就是贺赢怒气冲冲的脸。
“好你个林让……林无伤!”贺赢两手叉腰堵门口骂骂咧咧,寒意争先恐后灌进暖阁,“亏我为你茶饭不思,又是私下设祭又是找人超度,结果你天高乐逍遥!”
“你披着裘衣我没有!”杜敛缩成一团没好气轻啧,“让他进来再说。”
贺赢闻言不情愿地让开路,放林建军先进暖阁。
暖阁里摆着架罗汉床,中间横放条长矮几,杜敛和贺赢盘腿分坐左右,林建军自觉搬来壁边圈椅,接受两人似笑非笑审视。
两人迟迟不开口,暖阁静得只余炭火噼啪炸裂声,林建军败下阵来,投降道:“只要你们问,我全都讲。”
贺赢斜睨着他:“腿怎么好的?”
林建军实诚道:“二姐能治。”
杜敛冷笑一声:“溺水亡故?”
林建军腼腆道:“假死之计。”
贺赢挤出冷哼:“隐姓埋名,跟王钺去过南诏战场和河西战场?”
林建军面露惊讶,正要开口询问他从何得知,一块透花糍迎面砸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贺赢恼羞成怒不打自招,“我承认是敛儿说与我听。”
裴静文借口王钺班师长安,她这才敢来长安送江阳公主,当时杜敛便觉得时间对不上。
再度见到裴静文那天,距王钺入朝不足两日,先不提她如何得知军机,长安与梓州千里之遥,就算日行八百里也赶不及。
除非她一直跟随西川军,且赵娘子与她形影不离,那便只有一个解释,林建军和嵇浪都在西川军中。
每年贺赢拉他祭奠林建军,杜敛盯着旧物冢前墓碑都会想,也许这冤孽在西川活得好好的,指不定哪天跳出来看他们笑话。
林建军放声大笑,没笑两声对上杜敛淡淡目光,连忙止住笑正色道:“天启十六年离开凤翔后,我便去到梓州受陆翁庇护,终日酗酒消沉数月。被陆翁点醒时恰逢西川大乱,遂至西川入王克定麾下,同他南征南诏北战多闻,天启十九年转投李继勋。”
杜敛沉声质问:“为何不修书告诉我与赢儿,难道我们会出卖你?”
自然是不会的。
林建军垂下眼眸道:“那时假死脱身罪犯欺君,前路渺茫不知福祸,恐连累你们故而未敢相告。”
贺赢绷着脸道:“为你之事,我丢禁军差事,挨阿爷一顿家法,敛儿甚至辞官此生不问政事!我们还怕连累?犀子,你把我和敛儿当什么人!”
那声“犀子”险些叫他落下泪来,林建军低垂着脑袋缄默不言,好半晌,抬眸再度望向二人,竟是都红了眼眶。
“算了,你活着就好。”贺赢故作不耐烦重拍几下矮几,“故人相见谁爱喝茶谁喝去,反正小爷死都不喝。”
侍从很快送来酒菜,贺赢挪到矮几后罗汉床正中,林建军坐至他刚才坐的位置,三人围成“几”字举杯痛饮。
带着情绪喝酒,不消片刻三人脸上都爬满醉意,东倒西歪散漫闲话。
贺赢口齿不清道:“我和敛儿早想来寻你,哪成想这两年你都在打仗。”
“天寒地冻雪路难行,何不等春暖花开再来寻我?”林建军唇角缓缓上扬。
“六日前赴赢儿邀约,席间乐师竟奏克犁羌右王曲。”杜敛哂笑道,“当时赢儿就捂着脸痛哭出声,说想来云州看看你。”
贺赢羞赧轻哼:“没哭出声。”
“哈哈哈……”杜敛爽朗大笑,伸腿勾过林建军丢圈椅上的裘衣,揉成一团垫到脑后,“我和赢儿当机立断,等翌日清晨城门开后便北上云州。”
张开五指伸至林建军眼前,贺赢扯着嗓子嚷嚷道:“五天,星夜兼程连赶五天路,倘若今天还不到云州,我和敛儿都要沦落露宿街头。”
林建军莞尔道:“露宿街头?”
贺赢摊手道:“临时起意,出酒肆直奔城门,没带多少盘缠,小爷就没五天不换衣裳过。”
林建军戏谑道:“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付不出饭钱,休怪我把你们扫地出门。”
“我捂死你!”贺赢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捞起靠枕对准林建军口鼻。
还没碰到林建军手腕便被攥住,等贺赢反应过来发生何事,脸颊已和冰凉矮几亲密接触。
杜敛单手撑头优雅侧卧,发自内心感慨道:“打小我便敬佩赢儿莫名其妙的不自量力。”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出自《诗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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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第 25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