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银纱般轻盈笼罩大地。
寂静的荷花池里,蛙鸣声此起彼伏。
江问渠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那个少年了,自己现在只是荷花池里的一株荷花,无法移动。上次因为看到对方脸上的伤不小心动用了灵力,结果身体反被禁制,神智也昏昏沉沉,恍然间,觉得自己就是荷花池里半开智的一株植物,根茎深扎于淤泥里,花叶接受阳光雨露的滋养。
看来动用一次灵力,自己越会接近化形本身。
想到少年当时的表情和动作,江问渠无声地叹了口气,估计是被自己吓到了吧。
但现在,自己除了等待也做不了什么。
江问渠开始沉思,无字之书真的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星光暗淡,月亮的轮廓开始模糊,漆黑的天空逐渐变为深蓝色。
咚咚咚--
突兀的声音打破荷花园的沉寂,木质走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略微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尔后听见哗啦一声,重物撩开涟漪,水声一下下地朝江问渠的方向靠近。
微弱的火光亮起,一个模糊的身影划着小舟从江问渠身边来来回回的经过,对方再一次从身边经过时,江问渠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
“你在找什么?”
少年被身后柔和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船桨差点掉入水里,几次滑手后被他慌乱抱住,过了片刻,少年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转身一回头,就看到了他要找得那朵淡黄色的荷花妖精。
那朵荷花如同初见时那样独特,它的花冠歪着,像是人歪着头,似乎对他的行为很疑惑。
果然,它已经成精了。
有了这个认知后,小枫反而没有起初那样惊诧了,对方能说话能动作也被他视为理所当然。
小枫收了收脸上的表情,恭敬地朝‘荷花精’行了一礼,道:“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我是来感谢您治好我脸上的烫伤而来,但目前我一无所有,不知该怎么回报您,不知您想要怎样的报答?”
火折照亮了少年孤郁的脸,也照亮了他那血迹斑斑的双手。
江问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无名怒火突然从江问渠心中燃起,这才过去几天,对发的身上又添了新伤,他直觉和那日一同泛舟的嚣张少年有关,如果再这样下去,往后说不定会发生不可预料、让眼前少年失控的的事情,到时,魔种说不定会趁机而入。
少年被江问渠压抑着怒火的声音问得一怔,想到曾经的发生的惨剧,放于身体两侧的双手瞬间紧握,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冷静下来后,他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江问渠定定看了他片刻,道:“你不是说要报答我吗?那就把你最近经历的事情一一告诉我,当做那日的回报。”
对方强硬的态度让小枫皱了皱眉,但是一言既出,小枫尽量平静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
说完后,‘荷花精’沉默良久,随后冷不丁开口,说出的话让刚平静的小枫为之一震。
“需要我帮你杀了那人吗?”江问渠平静问他。
小枫态度坚决道:“不,仇由我亲自来报。”
说完后,他看着眼前清雅脱俗的荷花精,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是杀人的妖精吗?”
这是一句蠢话,但是他脱口而出,想收回也来不及了,只能补救道:“抱歉,这不是……”
“不是。”清润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不知道为何,听完对方的回答,小枫心里一松,或许是对方印证了自己的想象,他那沉重的躯体蓦然轻了一瞬间。
天边已经泛白,小枫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呆了,他朝对方告别,划着小舟就要离去。
“等等、”身后声音喊住他,小枫回头看它。
江问渠:“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每天来看看我吗?”
“为什么?”
在昏暗的天色下,小枫的神色不明。
江问渠没法说明真相,眼下少年对自己防备,他只好找个借口说:“因为你需要偿还我的恩情。”
“可方才不是还完了吗?”少年声音有些疑惑。
江问渠:“……”
看来刚才说早了。
眼看少年要走,江问渠只好假装自己是一个开智不久,对万物都抱有好奇,想交朋友的妖精,他说:“因为我已经把你当作了朋友,希望你能平安无虞,要不然我待在这里就太无聊了。”
少年似乎有些松动,但不动声色地问:“你一个妖精需要和凡人作朋友吗?”
江问渠:“……”
他既欣慰又无奈地想,这小孩,不好骗啊。
于是开始胡编乱造,半真半假地证明自己的真心:“……是啊,你曾经在我生命垂危时救过我,所以在我成了妖精之后,一直苦苦找寻你,终于有一天,你出现了,而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小枫:“所以为了治愈伤口也是报恩的,那为何你反过来要我报恩呢?”
江问渠语塞,那日所见的木讷寡言的少年怎么突然如此伶牙俐齿了。
小枫也疑惑,怎么自己突然变得伶牙俐齿、要刨根问底了?
他甩了甩头,神色恢复平静,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对话,对江问渠道:“好。”
随后,毫不犹豫地离开。
江问渠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内心叹道:早知道就说自己是来报恩,能帮助他走上修仙巅峰的转世精灵了。
但转念一想,或许对方会更难相信自己,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不见,江问渠只好祈祷少年方才的话不是随口敷衍他的了。
*
小枫悄无声息地回到王婶住处,为了不牵连王婶,他在其他人还没有起来活动之前,重新回到了柴房,请王婶帮忙落上柴房的锁,伪装自己一直待在柴房的迹象。
他躺下不久后,柴房外面就响起了钥匙碰撞的声音。
“你、你还没死啊!”
来人和小枫对上视线,看到他还活着,那人脸上满是震惊。
奢华的房间内。
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年神色眉头紧皱,他不悦地看着地上面颊消瘦、神色平静的少年,左右侍从替自家少爷问话:
“小枫,你知错了吗?”
本以为小枫会像从前一样,执拗地不承认是自己的错,又要被惩罚之时,没想到小枫干脆利落地说:
“我错了。”
侍从们都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不敢相信短短几天,小枫的硬骨头就被磨掉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被少爷一直针对处罚甚至到最后丢掉自己的小命了。
果然,少爷见他如此乖顺,顿时觉得没意思了,他站在小枫前,居高临下道:“师父还说你一身傲骨,难能可贵呢,我看也不过如此。”
说完,他手指一抬,身后侍从有眼见地把小枫拉起来,少爷哼笑一声,盯着小枫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神道:“先留你一命,等到仙门收我为徒后,我再把你这个不起眼的小虫子碾于脚下,带下去。”
“是。”
小枫又被带回了柴房。
许是看他生机渺茫,活不了多久了,来关他的大哥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他,叹息道:“小枫啊,对不住,这是大哥的一点心意,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谁让你没有生在富贵人家,也没有个仙门亲戚依靠,唉……”
大哥看着脸庞稚嫩的小枫,终究是说不下去了,把油纸包往他怀里一送,摇着头出去了。
小枫看着那扇紧合的房门,找个一处空地坐下。
命不好……
这句话他从很多人的嘴里听说过,他爹娘,王婶,隔壁的邻居,府里的侍从侍女们……
小枫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命不好,他有温柔善良的母亲,沉稳真诚的父亲,他在双方的关怀爱护下长大,在这个混乱复杂的尘世里,他得到了最珍贵、最难以得到的东西——真情,所以没有富贵的家世,没有仙门的庇佑,他也不觉得没什么不满足的。
想到爹娘,少年握紧双手,指甲深陷肉里。
他把后脑勺靠在冰冷的墙上,心里念着:明天,明天……
第二天很快到来。
府里上下都在为少爷即将拜入仙门做准备,王婶趁人不注意,按照事先约定,打开了柴门。
那边,张叔在后门等着两人,见小枫已经被张婶乔装打扮一番,旁人已经认不出他原来的样子,沉默抽了一口旱烟。
王婶、小枫和老张视线在空中相撞,三人都没有说话,老张自然地揽住小枫的肩膀,带他踏出院门。
王婶担忧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想到自己不能厨房以外多待,为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只好转身离开。
“老张,这是谁啊?”熟人和他们在路边遇到,寒暄了几句,见小枫生面孔,好奇问道。
“我侄子,我这还有事,以后再聊。”老张简短回他。
“行,回见。”
城门已经排起了长队,两人沉默地向前走着,送到了地方,老张忽然压低声音道:“小子,能不能拜入仙门,都是运气,如果运气不好,那也不必回府里,外面天大地大,未必没有你的容身之处,至于复仇,等你有本事再报也不迟。”
想必老张已经知道了府里发生的事,这是在劝导自己,就像昨天那样。
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小枫抬头,无数情感在心中翻腾涌流,但他也不是不善言辞之人,认真向老张再次道谢:“张叔,谢谢您。”
“去吧。”
小枫回头看了眼张叔,向那片热闹的人群走去。
队伍很长。
转眼,已经到了中午。
小枫默默等待着,前面还有十个人就轮到他了。
他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少爷师父随口对他‘筋骨不错’的夸赞,像是为自己赋予勇气一样。
“我不信!我肯定有灵根而且天赋异禀!一定是你看错了!”
前面那人一把掀开了桌子,朝坐在一旁记录的白衣修士怒吼道。
“下一位。”
白衣修士熟练地在名录上花了一个叉,施了个闭口言术,把不甘落选、找事之人撂到十丈之外。
小枫回头,看着那人满是不甘愤懑的脸,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还有五个人就到他了。
他的手心被汗水浸湿,呼吸也紧促了起来,手掌伤口传来的刺痛让他保持神色平静。
三人……
两人……
一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周围人除了小枫都回头去看。
“把他拿下!”
一声熟悉的怒喝从背后响起。
小枫回头,看到来人后并没有惊讶。
少爷领着浩浩荡荡一群侍从,押着王婶和张叔,朝城门赶来。
或许王婶和张叔都没有料到,少爷是不需要到城门排队等候的,他的长老叔父早已在府邸为他摸了骨,测了灵根,所以会更早察觉到自己不在府内。
还剩下一人,就轮到自己了。
仅仅一步之遥,却仿若天堑鸿沟,划开了仙凡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