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令春盯着这位初来乍到的青年郎君,目光从他一双桃花眼上掠过,立即便认出他是原书男二,出身博陵崔氏的崔循。见她望着崔循没说话,王掌事抢占先机,一对浓眉皱成八字,苦着脸道:
“郎君明鉴,这位小娘子拿金簪前来典当,某为其估价,许是价格较低,这抱猫的小娘子便忽地跳出来,指着某的鼻子斥责某恶意压价,某实在是……小娘子,你不满某出价过低,直说即可,何必咄咄逼人地污蔑某?某请来这些昆仑奴,也是怕招待不好二位,想请贵客移驾别家罢了。”
“某忝居济物阁掌事三十载,自认从未做过欺瞒客人,恶意压价之事,平日也多行善事,救济孤寡老幼,不成想今日遭此一难,竟是要赔掉一生清名!”
他边说边叹,腰都弯折下来,好似青松负雪,端的是一派可怜。
这一番唱念做打好生精彩,薛令春也是开了眼界。围观的人中,有人见王掌事年事已高,又目中蕴泪,言辞恳切,便又生出恻隐之心:“王掌事说的也有道理,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说到底,王掌事与那青衫娘子做生意,干这小娘子何事?她忽然跳出来,本就好生奇怪……这小娘子,不会是对面藏宝斋派来的吧?”
“同行相争?!”
“说不准……但这么多年,济物阁一向压藏宝斋一头,狗急跳墙,出些损招也不是不可能。”
薛令春听清众人的议论,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恰好被崔循看了个正着。他下颌微扬,目光清冷,嗓音如金玉相击:“这位娘子,纵使你在交易过程中遭受委屈,也可以报官,或请坊正过来主持公道,何必当众喧哗,闹得人心惶惶?”
薛令春抬手安抚躁动的墨玉,对崔循笑道:“贵店和博陵崔氏有王掌事这等人才,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有他老人家在此坐镇,不比貔貅好使?”
“郎君质问儿为何不去报官,不请坊正?那是因为儿以为济物阁做的清正生意,纵使王掌事一时糊涂错判价格,只要拿出律法细细分说,他必会幡然醒悟,还儿身后这位娘子一个公道。没想到王掌事比戏台子上的伶人会演,一条巧舌颠倒黑白,假以时日怕能扭转乾坤。”
她语锋如刀,刮得在场众人脸皮生疼。崔循面色一变,不自觉微微抬高了音量:“娘子慎言!此等悖逆之语,济物阁与崔氏万不敢当。《杂律》有云,‘诸在市及人众中相惊动,令扰乱者,杖八十’①。娘子巧舌如簧,扰乱行市,又该当何罪?”
呵!不愧是大理寺评事,法条背的也挺好。薛令春丝毫不惧,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盯住崔循,回道:
“我身后这位娘子的金簪价值七八两金,王掌事却因簪子上蚂蚁大小的一点瑕疵,便称其只值三两金。如今人证物证皆在,崔郎君尽可询问。想来郎君大家出身,遍识金玉,不至于同掌事一般老眼昏花,让这娘子吃了哑巴亏。”
崔循闻言上前一步,朝薛令春身后的小娘子问道:“不知娘子的金簪是否方便借某一观?某保证秉公行事,绝不偏私,娘子尽可放心。”
青衣女郎看了薛令春一眼,见她轻轻点了个头,才从袖中拿出金簪递过去:“郎君可千万看仔细了,儿这簪子是内造式样,绝不只值三两金。”
崔循接过,仔细看了一会,便沉下脸望向王掌事。王掌事早在崔循鉴别金簪时就满头生汗,如今更是难得地显出一丝惊惶,忙道:“郎君、郎君!某也是一时糊涂……请郎君看在崔公面上,饶恕某一回吧!”
薛令春心中一凛,原来这位王掌事是当朝宰相崔磐的人。原书中,崔循自幼被崔磐带在身边教养长大,两人名义上是伯侄关系,实则情同父子。
将金簪物归原主,崔循冷笑道:“王掌事着相了,今日若是崔相在场,你的下场怕是要比落在某手中更惨。无论是济物阁的店规,还是我大殷律法,都不容你恶意压价扰乱行市。”他做了个手势,那群昆仑奴便转而去抓浑身乱颤的王掌事,将人强行带了出去。
薛令春抱着墨玉,迎上崔循的目光,笑道:“不知崔郎君还有何指教?”
“口齿伶俐是好事,但锋芒太露恐有灾殃,望娘子好自为之。”
“郎君好心提点,儿一定铭记在心。”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不喜。
只盼就此别过,以后不必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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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济物阁,青衣女郎立即挽住薛令春的手臂:“多谢阿姐仗义执言,没叫儿傻乎乎地掉进那王掌事的坑里。阿姐叫什么名字,现住在什么地方?儿改日定携重礼上门拜谢。”
“举手之劳,不敢受女郎的礼。儿姓薛,名令春,女郎就喊我元娘吧。”元娘是原身的小名。
“薛?元娘可是住在崇仁坊?”
“儿一介平民,不敢攀附河东薛氏门庭,”薛令春纠正她,坦然道,“儿就住在这怀远坊的莲华寺中。”
“莲华寺?”女郎略一思忖,似乎明了了她的处境,脸上笑意不改,“佛门福地,香烟鼎盛,儿改日上门拜访,阿姐再陪我去同主持讨碗茶喝。儿姓柳,小字清漪,家住胜业坊。”
柳清漪,出身河东柳氏,同时也是《长安绮梦》的女主角。虽然早从女郎腰间的双鱼玉佩猜到她的身份,薛令春此刻仍忍不住喟叹一声,太巧了。
原书中,“薛令春”是到故事中后段,才与身为太子妃的柳清漪结识,那时她为情所伤形容憔悴,早不复今日的明媚自在。
“清漪今日来此典当金簪,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书中从未提及柳清漪到济物阁典当金簪一事,她与崔循也不是在此相识的,想来是自己的穿越,无意中使故事发展有所偏移。
“我是为李……为一个朋友而来,他近日有桩大事急需用钱,我想筹些银两给他。”
柳清漪面上浮着一层薄红,薛令春见状,对她那位“朋友”的身份心知肚明,却好心地没有拆穿,顺势道:“我也要典当首饰,咱们去对面的藏宝斋问问价吧?”
“也好。”
见两个小娘子进来,藏宝斋的掌事满面笑容,殷勤备至,想是目睹了济物阁王掌事的下场,半点不敢怠慢,开价也公道。柳清漪那只金簪当了八两金,薛令春的玉镯子则换了六贯钱,也即六千文。
被掌事好声好气地送出门,柳清漪迟疑了半晌,方轻声问道:“元娘典当镯子,可是有急用?”她满目忐忑,想是实在关心,又怕刺伤了她。
“家人几月前得了重病,银钱多拿去买药了,手头有些紧。方才多亏你在场,那掌事瞧在你的面子上,也把我的镯子估高了价。”
“元娘不必客气,你的家人……”
“我阿耶已往生极乐,”继承了原身的记忆与情感,如今提起薛茂,薛令春眼眶不免有几分湿热,但她不是一味感伤的人,立即又换了个笑脸,“明日我还往西市去摆摊,日子总能过下去的,你别担心。”
“摆摊?元娘做的什么生意?我抽空也去捧场。”
“我是个讼师,平日摆摊帮人写诉状,偶尔也接写信函的活计。”
柳清漪抚掌笑道:“莫怪元娘对我朝律法如此熟悉,这原是你的长处!”说完,她握着薛令春的手,神色诚挚,“元娘,我有个想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你千万见谅:我想从方才典当所得的八两金中,分二两金与你合伙。日后待你成为长安第一讼师,我也跟着分利,这样可好?”
为的是善心还是名利,薛令春岂能分不清,她望着柳清漪灿然的明眸,一时说不出话来。
穿来之前,她其实对柳清漪这个角色的“恋爱脑”颇为不解,也不太能共情“薛令春”不惜己身,也要帮对方打官司的执着,只能将之归结为“主角光环”。
但实际与柳清漪相处后,她却不能不被对方的真诚打动。
“你对我太有信心了,万一我没成功呢?”
“元娘放心,我看人一向很有眼光。我瞅准了你,你日后就必然会成功,说不准还会成为圣人的御用讼师呢!”
两人对视一眼,均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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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答应和柳清漪合伙,薛令春就寻思找个小铺面,开一间古代版的律师事务所。她把这主意和柳清漪分享,柳清漪立即打发婢子去寻可靠的庄宅牙人。
铺子且在路上,急不得,抓紧时间多挣钱才是正经。薛令春此后每日都到西市摆摊子,支着木牌,写明可代写诉状,撰写信函。因她通晓各类文书格式,价格也公道,几天下来,生意还不错。
为增加收益,她开动脑筋,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特意将几种信纸样品分类铺开,量最多的是论刀称卖的粗黄麻纸,廉价实用;再来便是一叠质地匀细的白藤纸,用此纸每页多加两文;最显眼的,是数沓染作淡青、浅粉的彩笺,她特意在旁标注:浣花溪笺,传情达意,每页五文。
大多数来客都选最便宜的粗黄麻纸,直到一位衣着体面的郎君来到摊前,言明要写信寄给老家的妻儿。
薛令春观他言行,猜他是客居长安的商贾,便将那叠淡青色彩笺往前推了推:“郎君传信千里,情意千金,这天水碧的笺子色泽雅致,还带着香气,最适合用作家书。尊夫人见了信,定能感受到郎君细致的心意。”
那郎君拿过一张彩笺看了看,又用指头捻了捻纸质,当即点头笑道:“小娘子会做生意,话也说的入情入理,某便用此纸。”
成功兜售了贵价纸,薛令春喜上眉梢,提笔写字都觉更有劲儿了。
可惜好景不长,临近午时,远远地便瞧见两个市令朝这里走来,不时厉声驱赶道路两旁的摊贩。薛令春麻溜地收好家伙什,等人走到跟前,她所在的位置已经啥都不剩了。
她抱着猫站在柿子树底下佯作乘凉,那市令见她笑的乖觉,也拿她没法子。她手脚利落跑得快,旁边摆摊卖麻履的老叟就倒霉了,不仅“人赃俱获”,还被市令借机索要钱财。
“明府恕罪,明府恕罪!某再不敢了,求明府饶恕则个!某辛苦一日不过十多文,家中老小吃穿嚼用所费甚多,明府大人大量,放某一条生路吧!”
“念你年老体衰,讨生活不易,某这次只收三十文钱。你老实交了便无事,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某通身上下只二十文钱,前些天挣得都给老婆子买药了,一分没剩啊!”
“休要聒噪!今日罚你三十文,已是法外开恩。痛快交了钱,否则锁你往市署走一遭,按个‘屡犯不悛’的罪名,皮都给你刮下一层!”
薛令春本不欲强出头,摆摊挣钱不易,她也怕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被市令趁机搜刮了去,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
她抱着猫从树荫下走出来,来到老丈摊位前,微笑道:“明府且慢。”
市令见是她,脸上怒容缓和了些,问道:“小娘子有何贵干?”
“明府代朝廷执法,威仪不容侵犯。只是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明府。按《杂律》所言,‘诸坐赃致罪者,一尺笞二十’②。您向这位老丈索要的三十文,已远超一尺绢布的价格,可构成‘坐赃’。明府这是要知法犯法吗?”
“你这小娘子……莫要满嘴胡吣!这老丈在此摆摊,本就违反了律例,某没有将其带往市署问罪,已是宽纵了他。再者,这三十文,是某代朝廷收取的市税,明公正道,怎么就知法犯法了?”
薛令春笑容不变,语声清晰:“明府莫气,您既然说是代朝廷收市税,自然是没有错的。只是儿愚钝,想请教一下,这三十文‘市税’依的是哪条律、哪款令?课税几何,可有明文?”
“你——”
那市令本就理亏,口舌又不及薛令春灵便,众目睽睽下丢了大脸,一时恼羞成怒,竟伸手要来辖制她。
她瞧准时机,正要猫腰闪避,市令那鸡爪似的手,却被另一人制住了。
①出自《唐律疏议??杂律》:“诸在市及人众中相惊动,令扰乱者,杖八十。”
②出自《唐律疏议??杂律》:“诸坐赃致罪者,一尺笞二十,一疋加一等;十疋徒一年,十疋加一等,罪止徒三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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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