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娇王爷
轿子并没有直接回十四皇子府。
它先在东市兜了个圈子,又绕进南边的民居小巷,再折向西市,足足在城里晃了三圈,引得轿夫们暗自叫苦,却又不敢多言。
最终,在确认再无任何可疑视线跟随之后,青绸小轿才绕回正道,悄无声息地从十四皇子府的后角门入了府。
落轿,四名粗使婆子上前,垂首敛目,小心翼翼地将那顶依旧密闭的轿子直接抬往内院深处,一处名为“静思斋”的独立小院。
整个过程,无人敢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静思斋内,轿帘终于被一只纤细的手从里面掀开。
千绪扶着轿框,慢慢走了出来,深深地、无声地吸了好几口气。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了她方才在轿中,面对外界时积压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压力。
青萝跟在她身后,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肘,忍不住抱怨:“小姐,您也太小心了。不过是个好奇多看两眼的小孩子,您就疑神疑鬼,非要在城里绕那么大圈子。奴婢看那孩子眼神清澈,就是普通顽童,哪里就像‘穿越者’了?”
她顿了顿,带着几分自认为了解的打趣,“您这看谁都不像好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小心些……总无大错。”千绪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停顿片刻,她忽然转向青萝,“你似乎很怕我猜中别人的心思?”
“我?”青萝一愣,脸上瞬间堆起甜腻油滑的笑容,“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奴婢是觉得,人心隔肚皮,猜来猜去多累呀。小姐您可不能冤枉奴婢!”
她凑上前,像往常一样挽住千绪的手臂撒娇。
千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她不再停留,转身走进了属于自己的厢房。
房门合上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她几乎是踢掉了脚上缀着珍珠的绣鞋,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像一只终于回到小窝的猫,欢呼一声,扑向了房间角落里那张与周遭古朴家具格格不入的——
水床。
这显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造物,是李珩不知从哪个“穿越者”那里收缴来的战利品,后来便赏给了她。起初千绪还觉得此物诡异,如今却深感其妙,尤其是每次“执行任务”归来,能将疲惫的身体陷入这柔软冰凉、随着水流微微晃动的支撑中,简直是社恐患者最大的慰藉。
家道中落,仿佛还是昨日之事。
父亲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少卿,只因直言批评了皇帝身边一位备受宠信的“穿越者”,便被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抄家、夺职,不过顷刻之间。
母亲郁郁而终,父亲带着她返回祖籍途中染病身亡。家仆散尽,她孤身一人,几乎走投无路时,被正在追查另一名穿越者行踪的李珩遇见。
李珩捡她回来,并非出于怜悯。
他看中的,是她那份近乎本能般对“穿越者”思维方式的洞察力。
他需要这把能帮他对付那些异世之魂的利器。
于是,他将她带回府中,安上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咨事卿”头衔。一个藏在轿子里,不能露面的影子谋士。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股低气压,由远及近。
千绪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水床上弹坐起来,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
“砰!”
房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李珩阴沉着一张脸,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他周身散发的寒意,比方才在书坊门口时更甚,仿佛能冻结空气。
他看也没看千绪惊慌失措的模样,径直走到房间中央的梨木圆桌旁,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茶杯哐当作响。
“老四!李瑜那个混蛋!又是他!”李珩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本王前脚刚把柳文渊投入大牢,他后脚就去父皇面前求情,把人给提走了!”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挥袖袍,将桌上的茶杯扫飞出去。
千绪的身体像早已经历过千百遍般,异常娴熟地伸手,在茶杯即将落地的前一秒,精准将其接住。她默默将茶杯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李珩对此视若无睹,或者说早已习惯。他的视线如同利箭般射向千绪,像是在看一个无能的属下,又像是在看一个导致他计划失败的罪魁祸首。
“太子之位空悬已久,老四、老八、老九……个个虎视眈眈!尤其是老四!仗着笼络了几个有点本事的穿越者,屡屡让本王受苦!再这样下去,本王何时才能……”
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积压的委屈和不甘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竟完全不顾皇子威仪,猛地向前一扑,扑倒在那张宽大的水床上,像个心智未熟的孩子般,用拳头捶打着柔软的水囊,发出闷闷的声响,嘴里发出烦躁的呜咽:
“凭什么……他们都欺负我……”
李珩发泄了一通,似乎稍微平静了些,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水床上,望着头顶精致的承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的依赖和委屈,闷闷地命令:
“千绪,安慰本王几句。”
“……”千绪指尖蜷缩了一下。
“说话!”他语气蛮横,却又透着一股别扭。
“……”千绪的嘴唇动了动,像离水的鱼,试图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能清晰地分析出穿越者金手指中的破绽,能预判穿越者可能行动的计划,能推演无数种朝堂争斗的可能。可偏偏,面对这种需要即时情感支持的场景,她的大脑就变成一团混乱的糨糊。
无数话语在她心中翻滚——哪怕只是简单地说一句“殿下息怒”……
可那些字句堵在喉咙口,像被无形的淤泥塞住,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她的沉默,在李珩此刻焦躁的心绪下,无疑成了火上浇油。
他等了几息,眼底那点微弱的期待,渐渐冷却。
他猛地从水床上坐起,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皇子姿态,眼神冰冷地瞥了千绪一眼。
“算了。反正你本就跟他们是一路人。心里只怕还在笑话本王无能吧?”
他顿了顿,冷笑一声,
“本王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些穿越者。”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带着一身未能宣泄的怒火,转身,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千绪微微一颤。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千绪才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殿下,四皇子此举看似获利,实则急躁,已引起陛下警觉……”
“……柳文渊心性有瑕,去了四皇子处,未必是福……”
“……殿下之才,不在权术钻营,而在……”
她低声地、快速地、逻辑清晰地分析着,一句句,一条条,如同解除了封印,清晰地蹦了出来。
偏偏,在他面前,一句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青萝的通报声:“小姐,门外有一自称‘妙手娘子’的妇人求见,说是有奇物献上!”
千绪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调整呼吸,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青萝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朴素、面容姣好、眼神带着几分忐忑的少妇。
那少妇手里,正捧着一块颜色奇怪、形状却颇为规整的东西。
“民妇顾三娘,特来献宝!”那少妇将姿态放得很低,“此物名为‘香皂’,洁面沐浴,去污留香,胜过皂荚胰子百倍!愿献与殿下,以求安身立命之所!”
青萝闻言,眼睛一亮,看向那名为“香皂”的物事,显然极感兴趣,立刻道:“小姐,奴婢这就去禀报殿下……”
“站住,此事不必禀告殿下。”
千绪开口打断了她,语气清冷,不容置疑,
“坚决不要让殿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