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轿中卿
嘉朝京城,近日最热闹的话题,莫过于东市新崛起的那位“诗仙”柳文渊。
此人横空出世,不过月余,便以一系列或豪放、或婉约、或清丽、或沉郁的诗词佳作,迅速俘获了无数文人墨客与深闺千金的心。
他自设“文渊书坊”,将那些惊才绝艳的诗篇誊抄刊印,冠上自己的大名,一时间洛阳纸贵,风头无两。
只是这风光还没持续几天,麻烦便找上了门。
这日,一辆看似朴素的青绸小轿,不偏不倚,正正停在了文渊书坊的门口,挡住了大半边门脸。轿旁只跟着一名青衣侍女,眉眼清冷,气质不俗。
书坊内的柳文渊正被一群追捧者簇拥着,高谈阔论,见状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如今正是心高气傲之时,自觉才华冠绝当世,等闲人物已不入他眼。
那青衣侍女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无波:“轿中我家小姐,欲购空柳公子坊内所有存书。”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购空存书?好大的手笔!
柳文渊先是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阵狂喜,面上却强作淡然,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须:“哦?既是同道中人,在下便九折售予了。”
他报出了一个早已高出寻常书价数倍的数字。
侍女侧身,微微倾近轿窗,似在聆听。
轿帘纹丝不动,里面的人连一丝气息都未曾外露。
片刻,侍女回首,干脆利落:“可。”
如此爽快,反倒让柳文渊心里犯起了嘀咕。他眼珠一转,贪念顿起,想着对方如此好说话,定是仰慕自己才华的冤大头,此时不宰,更待何时?
他清了清嗓子,面上堆起虚伪的笑:“方才是在下记错了。近日笔墨价格上涨,这书价嘛……需得再加三成。”
侍女眉头微蹙,再次转向轿子。轿中依旧寂然,只片刻,侍女便回头,声音冷了几分:“可。”
竟又答应了?柳文渊心头火热,胆子也更肥了几分,竟耍起了无赖:“哎呀,瞧我这记性!方才所说,乃是普通宣纸的价。在下这些诗作,乃心血所凝,需用顶级玉版纸承印,价格嘛……还得再翻一番!”
这一次,侍女连请示都省了,直接冷声拒绝:“柳公子莫非是觉得我们好欺?”
见对方态度强硬起来,柳文渊面上挂不住,索性撕破脸皮,扬声讥讽:“怎么?买不起便直说!看来你家小姐也不过是才疏学浅之辈,识不得真金美玉,有眼无珠!诸位评评,是不是这个道理?”
人群开始骚动,指指点点的声音渐起。
青衣侍女面覆寒霜,正欲反驳,动作却微微一滞,似是又听到了轿中人的指示。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清越,竟压过了所有嘈杂:
“既然柳公子谈及‘真金美玉’,那便请诸位一同鉴赏一下,公子这‘美玉’之中,究竟掺了多少‘糙砾’!”
她竟不再纠缠价格,而是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朗声宣读起来:
“《春江花月夜》,‘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此句旷古绝今,然而公子在自序中言,此乃去岁深秋于京郊所作。去岁深秋,京郊何来‘皎皎空中孤月轮’之景?分明是淫雨霏霏,连月不开!”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词意洒脱,然公子在注解中自称慕道,既已‘乘风归去’,何来‘文渊书坊’?心境矛盾,前言不搭后语!”
“《琵琶行》,‘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公子描绘浔阳是音乐荒芜之地,然而据《嘉朝地理志》及多方游记,浔阳城乃水陆要冲,商贾云集,素有‘丝竹之乡’美誉,何来‘终岁不闻丝竹声’?柳公子此诗,要么是闭门造车,凭空想象;要么就是抄都抄不明白,连基本的地理风物都弄错了!”
她语速不快,字字清晰,一条条,一列列,竟当场指出了柳文渊那些“著作”中足足一百零八处错漏!有的是时间地点对不上,有的是背景典故张冠李戴,有的是诗词中蕴含的情感思想与柳文渊自己标注的创作心境完全相悖!
起初柳文渊还能强辩几句“艺术加工”、“尔等不懂”,但随着那侍女条分缕析,将他的“心血”批得漏洞百出,周围原本崇拜他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怀疑和讥笑,他的脸色也越来越白,额头沁出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这轿中人哪里是来捧场的,分明是来踢馆的!而且来者不善,对他这些“诗作”的了解,竟似比他自己还深!
“够了!”柳文渊气急败坏地打断侍女,他绝不能就此认输,必须拿出杀手锏挽回颜面,“纸上谈兵算什么本事!诗词之道,终究要看真才实学!你可敢与我对诗?若对不上,便让你家小姐滚出轿子,给本公子磕头认错!”
他自信满满,脑中装着中华上下五千年的诗词瑰宝,岂会怕一个藏头露尾的闺阁女子?
不等侍女回应,他便迫不及待地抢先吟道:“赵客缦胡缨!” 目光挑衅。
侍女得轿中示意,淡然接口:“吴钩霜雪明。”
柳文渊心头一凛,急忙又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侍女几乎不假思索:“奔流到海不复回。”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无论他抛出何等绝句,那侍女总能在他话音落后片刻,便平稳地对出下句,甚至能清晰地道出诗中所用典故、背后蕴含的诗人情怀,反过来暗讽他:
“柳公子方才这首慷慨激昂,转瞬又作婉约悲凉,这心境变幻之速,倒像是身具多重人格一般。”
“噗——”人群中不知谁先笑出了声,接着便是哄堂大笑。
柳文渊面红耳赤,羞愤交加,最后一点理智也崩断了。
文的不行,就来武的!他就不信,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受了委屈!
“欺人太甚!”他怒吼一声,猛地冲向那顶青绸小轿,抬脚便踹,“藏头露尾的鼠辈,给我滚出来!”
事出突然,那青衣侍女下意识上前阻挡,却被柳文渊蛮力推搡,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肘擦过粗糙地面,顿时见了红。
眼看柳文渊的第二脚就要踹在轿辕上,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放肆!”
一声冷冽的断喝如同冰锥刺入喧嚣。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玄色身影已策马而至,迅如闪电。马鞭破空,精准地卷住柳文渊即将落下的脚踝,猛地一扯!
柳文渊“哎呦”一声,狼狈不堪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头晕眼花地爬起来,见来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后跟着几名精干护卫,却并非衙门差役的打扮,心下先怯了三分,但嘴上仍不服软,指着小轿颠倒黑白:
“大人们来得正好!这轿中狂徒,指使恶婢当街行凶,污我清誉,快将她们拿下!”
为首的男子端坐马上,身姿挺拔,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眼神睥睨,如同在看一只奋力嘶鸣的蝼蚁。
“污你清誉?”男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论自由之要义》,《资本论新说》……柳公子,你这些夹带在诗词注释中的私货,含沙射影,宣传祸乱风纪之言,其罪,当诛。”
柳文渊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眼前这位正是京城最厌恶“穿越者”的十四皇子李珩!他那些小心隐藏、试图潜移默化传播的现代思想,竟早已被对方洞察!
“你……你是十四……”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李珩懒得再看他一眼,挥了挥手:“把他带走。”
两名护卫应声上前,利落地将瘫软如泥的柳文渊架起。
柳文渊被拖行着,兀自不甘地回头,色厉内荏地喊出那句穿越者通用的场面话:
“李珩!我们……来日方长!”
一场闹剧,终告落幕。
那青衣侍女青萝已自行站起,忍痛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李珩马前,盈盈一拜,眼波流转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倾慕:“多谢殿下解围。”
李珩却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扫向她,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那一动不动的青绸小轿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布料,看清里面的人。
人群渐渐散去,街面恢复冷清。
李珩驱马,缓缓靠近轿子,直到马首几乎要碰到轿帘。他微微俯身,对着那纹丝不动的轿厢,声音冰寒,一字一句地唤道:
“咨事卿。”
轿内依旧一片死寂,仿佛空无一人。
“继续。”李珩的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和深深的厌弃,“给本王,把藏在这大嘉朝里的‘穿越者’,一个一个,都揪出来。”
“本王最是痛恨,这些只会玩弄奇淫巧计、祸乱风纪之徒。”
语毕,他不再停留,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嘶鸣,调转方向,带着护卫绝尘而去,只留下漫天飞扬的尘土,以及那顶良久未曾动一下的青绸小轿。
轿子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