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林薇几乎足不出户,实在是天气太太太热了。
这年头又没有抗紫外线的遮阳伞,女子出门多戴帷帽,层层纱罗罩着,更是闷热如蒸笼。林薇索性躲个清闲,就在府中整理手头几个项目的进度,若有需要,便让相关人等来府里回话。
闲暇时便与折彦质见见面,谈谈恋爱,或是窝在沁芳水榭吃一碗冰镇酥山,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惬意。
折彦质他们几个西北来的将领也还未返程,据说是朝廷有大的军事筹谋。
陛下与几位相公,连同经略使章楶,正在与枢密院的官员们反复推演。
在大宋,调兵遣将、战略决策之权在枢密院,直接对皇帝负责,与中书门下政事堂并称“二府”,有“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率臣主兵柄”之分。
别说他们几个不过是小将了,就算是他们父帅,也没啥话语权。
所以哪怕几人虽然心急,也只能候着,等最终的决策和调令。
林薇对此等“外行指导内行”的模式虽有些唏嘘,却也知这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改的,而且相公们都是经世致用的“多面手”,考虑问题平衡周全,不需要她操心。
这般舒坦日子过了没几天,宫里的旨意来了,陛下召见。果然如张知府所料,是慈幼工坊之功,特予嘉奖。
行宫之内,哲宗又将林薇好生夸赞了一番,言其“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善念感天,泽被百姓,赏赐了不少金银绢帛,甚至还有一处小巧的别苑。
林薇笑着谢恩,言辞得体。君臣二人闲聊了几句,哲宗问起玻璃的开发进展。
他对之前那面清晰无比的玻璃镜极为满意,对利用此类“奇技淫巧”反制西夏、辽国,甚至倾销海外,换取大量金银牲畜充满了期待。
林薇回禀道:“关键的技术卡点,比如消除气泡和提高平整度,还是很难突破,不过匠人们一直在尝试,比之前已好了许多。虽然暂时还做不出大尺寸的镜子来,但是陛下,”她左右看了看殿内的窗户,“臣女看行宫各处殿宇尚未安装琉璃花窗,或许可以先换换窗户?”
她解释道,目前玻璃平整度不够,但恰恰可以利用这点,制造出类似…嗯,带有独特纹路的“艺术玻璃窗”,比如冰裂纹、水波纹的。
她描述着玻璃窗的好处:“如此一来,殿内采光极佳,更显殿宇明亮轩敞,白日里无需过多烛火,陛下批阅奏章、处理政务,眼睛也能舒服许多。”
哲宗看着眼前少女侃侃而谈,描绘着清晰透亮的世界,笑着同意了,让她与将作监对接,先将几处重要宫室的窗户更换事宜操办起来。
林薇为工匠解释,说目前产量虽不稳定,但匠人们已在尝试用草木灰提纯和西域传入的天然碱矿来制备纯度更高的碱,以期改善玻璃品质。
正说着,一个身着青色内侍服的大押班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噗通跪下:“陛下,大事不好!”
侍立在一旁的左班都知立刻厉声训斥:“张恩福!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见陛下正与郡主议事?还不滚出去!”这左班都知是哲宗心腹,深知皇帝对玻璃之事颇为看重。
林薇却觉得这名叫张恩福的押班有些眼熟,似乎和庆童关系亲近。她开口道:“都知稍等。”转而向哲宗道:“陛下跟前服侍的人,都是极有分寸的,若非真有急事,应不至如此莽撞。不如听听他所为何事?”
哲宗看了眼跪在地上,虽被训斥却依旧面色惶急、恐惧多于冒犯的张恩福,沉声道:“讲。”
张恩福连忙磕头,声音带着颤抖:“回、回陛下,刘婕妤娘子在……在撷芳轩纳凉,恰逢皇后娘娘散步经过,两下里……言语有些冲撞。皇后娘娘回寝殿后便觉不太舒服……”
他犹豫了一下,吞吐道,“可、可婕妤娘子拦着,不让去请医官,说……说皇后娘娘是故意装样子害她……如今两边正僵持着。”
哲宗闻言,眉头紧锁,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摆驾!”
林薇突然吃了个苦瓜,瘪瘪嘴,吃瓜有风险,特别是这种被动吃的,难吃。
这位爱作妖的刘婕妤,她一直都很无语,而孟皇后嘛……
她后来也悄悄向沈姑姑打听过,据说陛下未亲政时,这位皇后仗着是太皇太后所选,与太后关系亲近,在宫中也是颇为跋扈,与少年天子的关系一直很僵。
直到哲宗亲政,她才有所收敛,但帝后之情早已淡薄。
就真的,很难评。
林薇和白芷一边往外走,一边商量着回去要让人多搞几个酥山来解暑。
还没走出宫门,正与相熟的禁军侍卫打招呼,就见左班都知脚步匆匆地追了出来,急声道:“郡主!千万留步!留步啊!”
林薇一愣。左班都知慌忙行礼,语气急促:“郡主,快随奴婢去皇后娘娘寝殿!娘娘……娘娘怕是要早产了!”
原来皇后不适是真,但与她月份相近的刘婕妤自觉无事,便认定皇后是装的,毕竟这事情她有经验,就故意拉扯阻拦,不让宫人去请医官。
她素来得宠,又怀着龙裔,宫人内侍不敢用强。等皇帝赶到时,刘婕妤还在皇后寝殿外间冷嘲热讽。
哲宗进去内室,只见孟皇后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衣衫,他伸手一探,腹部宫缩频繁剧烈,立刻传唤医官。
医官一看便知不好,断言恐要早产。
哲宗面色阴沉如水。他虽不喜孟后,但她有孕后安分了许多,如今怀着他的嫡子,
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盼着她出事。
心中焦灼,既有对皇嗣的担忧,亦有对刘婕妤不知轻重的恼怒,更有一丝对孟后境
遇的复杂情绪……
正烦躁地在殿内踱步,左班都知低声进言:“陛下,永嘉郡主一向有神异之处,虽未经历生育,但于此道……或也有些不同常人的想法?她应还未走远……”
林薇:“……”
我谢谢左都知您全家啊!这种事为什么要想到我!
她心中哀嚎,这很可怕的好不好!
她默默算了算时间,三月时听闻皇后和刘婕妤约有三个月身孕,如今七月下旬,满打满算最多最多也就是八个月!
这是要命的早产!无论对大人还是孩子,都很要命啊!
现代医学条件下早产儿护理都极艰难,何况是古代?她又不是医生,能帮上什么忙?
她果然帮不上什么,等她被半请半拉地带到皇后寝殿外时,里面已然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细若游丝。
孩子生了,是个男孩,比小猫还小,哭声微弱。
刘婕妤身边一个老嬷嬷小声嘀咕:“…七活八不活,这可是八月不到……怕是不祥……”
“你放什么屁!你才不祥!就是你推的皇后吧?你这不详之人碰了,皇后娘娘才早产的!”林薇一听,火冒三丈,也顾不得许多,厉声喝道。
不管大人间有何恩怨,为何要对一个刚刚挣扎来到人世、无比脆弱的小生命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今天才将天降甘霖,小皇子便来了!定是你们这些不祥之人冲撞了皇后,才使得小皇子不得不提早降临!这是吉兆,岂容你等污蔑!”
她也不管今天上午那场小雨是否够格了,反正扯虎皮当大旗,那就是甘霖了!先把这“不祥”的帽子扣回去再说。
“不好了!皇后娘娘不好了……”内里传来宫女惊恐的声音。
“他还克母……”那嬷嬷还想再说。
“你放屁!”林薇气得直接上前一巴掌扇过去,也顾不得尊卑礼仪,掀帘便进了内室。
哲宗冷冷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缩在旁边、抱着肚子泫然欲泣的刘婕妤,目光如刀般扫过那嬷嬷:“来人!将她拖去暴室!”
林薇身上沾了汗渍灰尘,不敢离床太近,只站在一旁,看医官和医女们忙碌着诊脉、用药、施针。
她拉住皇后身边一位面色惨白的贴身女官,低声询问情况。
女官泪眼婆娑,只说娘娘是力竭虚脱,气血大亏,人没了精神气,似乎……没什么求生的意志了。
林薇心下明了。孟皇后与皇帝关系不睦,在宫中处境尴尬,如今拼死生下孩儿,自己却可能油尽灯枯,生出厌世之心也不难理解。
她走近几步,看着床上眼神涣散、面色灰败的孟皇后,轻声道:“娘娘,我知道你的艰难。可是,你这样拼命生下的孩儿,你就不管了么?你能想象,一个没有母亲庇护的孩儿,在这深宫之中,将如何活下去吗?”
皇后涣散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林薇继续道,声音柔和却带着力量:“人人都说为母则强。我觉得,这不单单是说母亲为了孩子必须变得坚强,更是因为,孩子的存在本身,就能给母亲带来力量和勇气。”
“娘娘,您觉得日子难熬,前路茫茫,可您有了一个需要您、依赖您的孩子。从此以后,会不一样的。养育他很麻烦,他会哭,会闹,会生病,可他也会对您笑,会软软地喊您‘娘亲’,会用他纯净无暇的眼睛望着您,全心全意地爱着您……”
“…孩子……”皇后孱弱的声音几不可闻。
林薇听到了,连忙道:“小皇子他…不是很好,像只小猫一样,需要娘娘您精心呵护,悉心照顾,才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但是他又很好,虽然小小的,可是会哭会吃奶,他很努力。”
孟皇后虚弱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眼中恢复了一丝神采,她看着林薇,用气声道:“……谢谢你。”
林薇从内室出来时,哲宗正背着手站在门口。
她默默叹了口气,上前禀报:“陛下,胡医官说,皇后娘娘暂无大碍了,接下来需好好静养一段时日。”
哲宗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那里面情绪复杂,林薇一向看不懂,也不是很想懂。
他走近两步,抬手,动作有些生疏地帮她把方才匆忙间有些凌乱的发丝理了理,低声道:“辛苦你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林薇坐上马车,只觉得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沈姑姑心疼地揽住她,让她靠着自己。林薇看着自己因为后怕而微微发抖的手,“不回郡主府了,去折家。”
天气炎热,折彦质也未出门跑马,正在自己的书房里描摹地图。
之前林薇给的那份西北详图自然早被父帅带走了,他现在已能凭记忆大致绘制出来,时常对着地图推演战局。
那个关于防线漏洞的想法,他一直深埋心底,只待秋冬枯水期,或可一试。
管家来报永嘉郡主来访时,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今日不是去行宫面圣了么?
林薇走进他的书房,脸色苍白,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折彦质看她神色不对,立刻挥手让书房内伺候的亲随和小厮全都退下。
林薇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靠窗设着的矮榻边,和衣躺了下去,长长地、卸下重担般,吁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