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色未明,林薇便随范纯仁的车驾入了宫禁,穿过重重宫门,她被引至一处偏殿等候召见。
这处宫殿虽然只是偏殿,却已然是极尽宋式美学精粹的巅峰之作了。殿内铺着簟纹精美的地衣,四壁悬着淡雅的墨色山水,紫檀木几上摆放着汝窑天青釉的香炉,一缕极淡的龙涎香霭袅袅升起,在空中勾勒出婉转的曲线。
窗棂间竟然嵌剔透的琉璃格心,隐约可见窗外精心修剪的松竹盆景。一切都显得那么雅致、静谧、含蓄而高贵,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顶尖的审美与工艺。
林薇盯着案几脚上精雕细琢的纹路,不由自主地走神。这殿内陈设越是精巧,她越忍不住想起在端王府的日子。
她叫辛申,排89,但这仅仅只是末等粗使丫头的序列而已。再往上,还有三等、二等,以及那些能进内院、能在主人面前露脸的,才有资格被赐予像“宝娟”“翠果”这样正经的名字。
而这仅仅是一个亲王邸宅,仆役如云,精密到每一条廊道都有专人负责。眼前这偌大的皇宫,又需要多少匠人日夜不停制作这些精美的器物?需要多少宫人内侍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份雅致与洁净?需要多少民夫农户辛勤劳作,才能供养起这九重宫阙的奢华?
千万人供养一人……这资源分配极度不均的畸形社会结构,难怪都难以跳脱那三百年历史周期率了。
想到这里,她觉得这尊线条流畅、釉色温润的汝窑薰炉有些刺目——在现代,能做出如此艺术品的匠人,必定是备受尊崇的大家。而在这里,它的制造者,或许只是在将作监某个作坊里,一个和曾经的辛申一样,仅仅只拥有一个冰冷编号的无名者。
“林娘子?”一个略带怯懦却努力保持恭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薇回头,见是之前那个手脚勤快、即便自己紧张得发抖也还不忘为她添茶的小内侍。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里带着这个位置之人特有的谨慎。
“官家宣召,请您移步文德殿。”小内侍低声道。
“有劳中人啦。”林薇起身,冲他微笑道谢。
那小内侍愣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去,声音更轻了些:“娘子折煞小的了,唤小的庆童便可。”他极少遇到会对他们这等内侍笑的官员女眷。
“多谢庆童小哥引路~”林薇笑道。
庆童又躬身行礼,他能感受到这份善意与平等,引路的姿态不由自然了些。
虽然是第二次见了,林薇还是觉得这份屏风打底的北宋版黄河主题“手操报”很震撼啊。
昨天肯定是有人回去加班了吧,经过这一夜,这张手抄报又有了新的扩充和调整,线条更加繁复,标注也更加详密,不同颜色的纸条(他们甚至还会用不同颜色的标签贴!)代表着不同的职能部门和任务分工,这赫然是一张极其完善的工作计划与任务分解表啊!
章惇正指着图上的几个节点向官家汇报,工部侍郎在一旁做着补充。
那些她看不懂的官职名称,充满古意的技术术语,还有对物料、人力、钱粮的精确估算……无不显示着这个时代顶尖官僚集团极其高效务实的执行力,和对庞大国家的治理能力。
她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假,可架不住身边的这群人,本身就是巨人本巨啊!
林薇了然,她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查漏补缺的补丁而已。问题抛出来,他们自有解决方案。她内心暗笑,虽然反思过了,但还是得再一次反思,真的不能低估这群顶尖人才的能量。
哲宗显然也对臣子们一夜之间就拿出的详尽方案十分满意。
讨论暂告一段落,章惇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林薇身上,语气平淡无波:“林娘子,陛下恩准你列席廷议,关于河防之事,你可有补充?”
林薇深吸一口气,出列行礼,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本线订的、略显厚实的册子。她实在用不惯奏疏那长长的卷轴,还是这种后世的本子更顺手。
“回陛下,诸位相公,”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刚刚听了章相公和工部侍郎的讨论和提案,我受益匪浅且深表敬佩,他们思虑周全,经验老到,我的很多看法不过班门弄斧。”
“我不懂水利工程的具体专业技术和措施,所以不敢乱说。我学的东西,更偏向怎么统筹规划、管理项目,就比如思维导图,列位应该也觉得有可取之处。”
“所以我试着用这种系统管理思维,结合后世成功经验和案例,写了这份《基于技术-政策-市场三轮驱动的黄河治理系统优化建议书》,主要是想看看能不能帮大家查漏补缺,或者提供一点新的思路。”
她说明了一下建议书的两大核心板块,一个是后世成功经验借鉴,其中重点提了潘季驯“束水攻沙”的核心理念和成效,主要是因为别的她真的不记得很多。
另一个是结合北宋现状的系统化框架建议,包含了现状问题、核心原则、工程优化、管理创新、生态建设、试点策略及成效考核。
她用尽可能简洁明了的语言简述了一遍建议书的内容。
“我很清楚,专业的事必须由专业的人来做。我能提供的,可能就是这种‘系统化’的思考方式,就像殿里挂的这张‘手操报’,目的是帮大家理清头绪,明确责任,协调步骤。里面肯定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仅供各位参考。”
她态度谦逊,内容却新颖扎实。
哲宗微微颔首:“林娘子所陈,虽言语质朴,然条理清晰,别开生面,颇有些治事之法的精要。呈上来,朕与诸卿稍后参详。”
内侍接过那本与众不同的“奏疏”。
林薇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陛下,我还有三点想法想,虽然建议书里写了,但还是想特别强调一下,希望能引起大家的重视。”
“准奏。”
“第一,生态保护是根本。”林薇神色郑重,“水患根源,就是水太多沙太多。植树造林、保持水土,虽然见效慢,但这是治本的办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在后世这是一门非常重要的专业,甚至创造了毛乌素沙漠变绿洲和塞罕坝荒原成林海的奇迹。这件事,值得朝廷专门投入,一代代做下去。”
“第二,利用市场的力量。大宋商业发达,这是非常好的优势基础。治河需要大量物资,如果能用好市场经济,优化采购机制,鼓励商人参与运输甚至部分辅助工程,可能会提高效率,降低成本,让治河工作更有活力和持续性。”
“第三,预警预防,胜过救灾。后世特别强调‘防范优于补救’。虽然大宋技术手段有限,但也可以建立完善的汛情监测、驿站快报和上下游联动的预案机制。早一点知道汛情,早一点准备,就能多救很多生命财产。”
哲宗沉吟片刻,开口道:“林娘子所奏三者,皆老成谋国之见,于长远大有裨益。朕深以为然。”
工部吴侍郎则是十分激动,出列奏道:“陛下!林娘子之言,真乃警世之钟,发聩之铎!臣忝掌工部,于物材调派、夫役征发,常感千头万绪,耗帑钜万而事倍功半。今闻‘市场之力’四字,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其于生态、预警之论,虽古已有之,然从未擢升至固本培元、防患未然之战略高度。伏乞陛下,容臣细细研读林娘子条陈,或可于现行法度之外,另辟蹊径,以求事半功倍之效!”他看向林薇的目光充满了激赏。
林薇连忙躬身:“吴侍郎谬赞了!我实在不敢当。诸位相公夙夜在公,经验宏富,我所言不过抛砖引玉、拾遗补缺而已,若能于诸位大人有所启发,就是万幸了。”
曾布在一旁微笑道:“林娘子过谦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斯言善矣。娘子所陈,确有可采之处。”
林薇其实真的觉得自己当不得他们的夸奖,她不过是个“引子”而已。
这时,章惇却皱紧了眉头,目光如电般扫过林薇的面容,沉声道:“所言诸事,确有其理。然观汝气色,晦暗无华,唇甲失润,瞳仁血丝密布。”
“昨日归府,定然又是焚膏继晷,彻夜劳神。汝年纪尚轻,根基未固,旧创未愈,便如此不知爱惜,耗伤心血,岂是长久之道?法于阴阳,利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汝当慎之!”
苏辙点头:“章相公所言甚是。林娘子,治河固是千秋大业,然非旦夕可成,亦非一人之责。近日金明池恰有竞渡之戏,颇可观览。不若暂歇心神,徜徉片刻,以待来日更能为陛下、为朝廷效力。”
林薇没想到几位重臣忽然关心起自己的身体,听着这些引经据典的责备与关怀,心下不由暖意涌动。
散朝后,诸位大臣各自匆匆赶回衙门处理公务。林薇也准备乘车回府,却被范纯仁叫住了。
两人缓步走在出宫的甬道上,范纯仁温言道:“今日廷对,林娘子所言皆切中肯綮,格局宏阔,甚好。”他话锋一转,目光更为深邃,“然老夫观你,眉宇间隐有焦灼之色,似肩负千钧,恐行差踏错,又似忧心未来之变,恨不能倾尽所有,以换顷刻安宁?”
林薇心中一凛,低头默默看着鞋尖的绒球,随着走动的步伐跳动着。
范纯仁缓步前行,声音平和却充满力量:“天下事,自有其经纬脉络,运转节拍,亦自有栋梁之材共担其重。官家圣明烛照,我等臣子各司其职,岂有将社稷兴衰系于一人一身之理?汝但放宽心怀,尽汝所能,言汝所知,便是矣。余事,自有朝廷法度、百官群策。”
林薇眼眶微热,低声道:“范公教诲的是,我…记下了。”
“嗯,”范纯仁颔首,“汝前番所奏之事,官家已深记于心。关于暂离宫禁、移驾行宫之事,业已安排妥帖,不日即可施行。娘子日前提及的“工业革命”之事宜,老夫也记着,届时亦可携汝同往验看那‘神异之物’。”
范纯仁停下脚步,“今日既无他事,便早些回府静养,或与颖娘同游市肆,观汴京之繁华。心神安泰,方能明见万里;劳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
坐在回范家的马车上,林薇靠着车壁,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心中暖意融融。
范公不愧是文正公之后,学问修养高,还洞悉人心,是个慈蔼温和的老爷爷啊;章相公面厉内荏,其实也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苏辙大大更是贴心暖男,关心人都引经据典的…
这个时代,有竹板抽人的冰冷规则,也不乏真挚温暖的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