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一行人悄然出现在山斋,沈流苏听到来人显然有些意外,也很快接受了现实。反而是金秋和银春挡在了门外,一副死也不让的架势。外间掌柜和阿荃显然已经不省人事。
忘尘揭下头上的斗篷。
“沈流苏沈小姐,好久不见!”
屋里有了动静,一个有些孱弱的声音想起。
“忘尘先生既然来了,金秋银春,请他们进来。”
金秋和银春看着眼前三个美得各有千秋的男人,都低下头红着脸让开了路。
忘尘带着沈月白和萧暮进了屋,屋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沈流苏皮肤惨白,点了唇色也依旧病态羸弱。银春走上前去扶着坐到软椅上。
忘尘扫了一眼屋子,屋子布置很是熟悉,是沈芷喜欢的样子。沈流苏的眼神落在沈月白脸上时,有些不可置信,很快她就明白了看向忘尘。
“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无事,不过是来感谢沈小姐替我师妹保存遗体,只是师妹毕竟人已不在,还是要入土为安为好。”
“师妹!忘尘先生,没有别的要问?”
“沈小姐,你是师妹曾经在意的沈家人,况且你替我保住了师妹的遗体,我感谢你都来不及,至于其他的,我看你如今的样子,想必已经病入膏肓,你欠我师妹的,不久的将来你就去下面跟她赔罪,如今看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是更解恨?”
沈流苏无法抑制地愤怒起来。
“忘尘,你以为你是谁?你左一声师妹右一声师妹,你可知,我才是你师父的亲生女儿。”
忘尘却毫无波澜,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淡淡。
“沈流苏,谁告诉你的,你是我师父的女儿?”
沈流苏对于忘尘的平静,内心苦涩。
“我母亲是周琼,天机国原左相周辅昌之女!当年周家获罪后你师父替周家求请,周家才没有满门抄斩。不过就算没有满门抄斩,境况也没有好多少,外祖父一病不起最后抑郁而终,外祖母目光短浅且一味疼爱他那废物儿子,为了几十两银子就将我母亲卖给了青楼,我母亲不堪受辱,从天机城的翠暖阁一跃而下,纵身跃入了乌蒙江,寒冬腊月的江水对于我母亲那样的闺阁女子,是死路。可是她没有死,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别院,救他的人那个人就是你师父境台。他们在一起几个月,我母亲怀了身孕,境台却不辞而别,再也没了消息,我母亲辗转到了月相国寻找境台,却一直找不到,而我母亲为了生下我只能嫁给沈家做小妾。我母亲到死都没有忘记过的男人,却一辈子都对她避而不见!”
忘尘静静地听着,手里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平静地就像听着无关紧要的故事,沈流苏喝可一口茶,脸上泛起些许病态的潮红,气息微乱。
“我母亲在沈家后宅也没有一日忘记过的男人,我也曾期待过的父亲,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给我们只言片语,可是他却对沈芷那么好,好像沈芷才是他的亲生女儿,沈芷喜欢海棠,他就派人给院子里种上了各种名贵的海棠,沈芷喜欢字画,书房里就总是出现名家珍藏,沈芷生辰那日,他就千山万水地赶来为她庆生,她一句人人平台引得朝堂震荡,他不阻止还说服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明朗,让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办什么女学堂,还说要让女子都有自己的事业。我呢,我算什么,我寄人篱下忍受沈家主母的苛责,缺衣少食连丫鬟都不如,我母亲又算什么,哼,凭什么她既能享受沈家的权势又能享受原本属于我的父爱!”
忘尘轻轻地笑了,笑意不达眼底,看向沈流苏时分明有了寒意。
“于是你设计了沈家偏房的那一场火灾,就为了接近我师妹,这样还不够,你为了骗得我师妹同情,两次失去清白都是假的吧。清白这种事,我师妹只会告诉你那不是你的错,就算如此,你竟然连亲生母亲都可以烧死,何况不管怎么样,那也是养了十几年的沈家。”
“不!”
沈流苏猛然抓住桌脚咳了起来。金秋眼里担忧,站在一边替她顺背,银春倒了一杯水递给沈流苏。
忘尘轻笑。
“不用不承认,你母亲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只是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要杀了你母亲!”
沈流苏咬着牙瞪着眼睛。
“她,她竟然开始习惯沈家的日子,她竟然说要跟沈淮长长久久地过下去,让我也忘记自己是谁的女儿,好好做沈淮的女儿,沈家的女儿,谁稀罕,她竟让忘了,我的父亲是旷世大儒,天机国真正意义上的帝师,他没有封号没有官爵却比任何在朝的官员都受人敬仰,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父亲让给沈芷,我一定要证明沈芷是错的!所以,就算了杀了我母亲又怎么样,她既然选择了为我父亲而生,选择让我出生,那么她最终的归宿就该是这样,况且,我那烂泥扶不上墙的舅舅,已经扒上了我们,他们都该死,死之前为我做点有用的事有什么不可以!我那个舅舅,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被我外祖母纵得,连我外祖父房里的姨娘都不放过,外祖父死后,他恶习难改,据说有两个表妹都死在了他手里,那可是他的亲侄女,我这个外甥女又算得了什么,左不过我长得像我娘,刚好能满足他那变态的爱好罢了,让他尝点甜头别说是烧了沈家偏房,就是杀了沈将军一家他也没有不敢做的。”
沈流苏阴恻恻地笑起来。忘尘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尽是嘲弄。
“你是要笑,因为你确实很可笑!可笑你和你娘做了别人一辈子的棋子却不自知。”
沈流苏皱眉,努力想从忘尘眼里找到破绽,可是忘尘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沈流苏,你既不是沈家的女儿,更不会是我师父的女儿!救起你母亲的确是我师父,但是也就仅此而已,把你母亲留在别院的人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天机国皇帝,那晚是我第一次见你母亲,也是第一次见到如今的太子,那艘船上,除了我和师父,还有太子和太子的近卫。”
“不可能,我母亲与我父亲在别院里相处数日,我见过我娘亲手画的画像!那就是忘尘,我见过沈芷画的忘尘。”
忘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沈月白和萧暮在对视里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沧浪山很神秘,沧浪山的主人更神秘,鲜少有人见过忘尘的真面目,玄门里面易容术顶尖的是玄一,她却说她只是皮毛而已,骗骗普通人可以,想骗高手很难。但是只要忘尘易容,他就仿佛真的套进了那具皮囊,他的一言一行会跟着皮囊而去,他的身份是真,他的生活是真,他的父母妻儿都是真,往上追寻几代也是有迹可循,这得益于沧浪山几百年存在于世间的铺垫。但是唯有面对君主的皮囊,他是忘尘,可是也就只是一副皮囊而已,真真假假,无迹可寻,也就是这幅皮囊,无论是忘尘还是境台都有替身,不是亲近之人根本分辨不出,替身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大概就是生命终结的时候,他们是沧浪山主人的盾牌,他们几百年来为死而生。
可是这不能告诉沈流苏,那个人只是个替身。忘尘也没准备解释更多。
“与你母亲生下你的人,只不过是我师父在外行走的其中一个替身罢了,我年少时见过他一面,在天机国太子府,也就是救了你母亲那一次。至少你父亲是真的爱你母亲的,知道离开沧浪山的代价吗?忘却前程要受精神折磨,脱胎换骨要受身体之痛,只有他变得再与沧浪山毫无关系,他才能真正离开。从此山高水远,沧浪山都会祝他前程似锦。可是我所知道的,他在不久后就死了。为什么死,我说了恐怕你也不信。我想大概是逼迫你母亲去跳江的人目的已经达成,你父亲必须消失,而你母亲才能成为他手上的棋子,高明的人下棋,从来不会让棋子觉得自己被利用,相反,棋子只会觉得自己已经熟悉情势,作出的每个选择都是自己在把握,殊不知,棋子的每一步都在执棋人的手中,所以你在沈家后院所受的刁难,你舅舅的出现,乃至你以为自己控制的黑衣人,是不是都在你意料之内又出现了不同的意外,如果你被亲舅舅侮辱是逼不得已,那么被黑衣人的凌辱就是你的意料之外。“
沈流苏目眦欲裂,死死咬着嘴唇不肯相信。
”不可能,你骗我,你就是要替你师父开脱,我不信!”
忘尘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坦然。
“如果你不信,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沧浪山的主人一生都不会有血脉,你以为沧浪山能存在百年是为何,因为我们到死都不会把人性里那点软弱给人拿捏,比起受制于人,我们始终无牵无挂,无欲无求。”
忘尘没有说出全部实情,沧浪山的主人习的武很特殊,一辈子都无法生育。他们的继承人必须是纯粹的,在这世间独立于家族之外活着。但是人这种东西,很容易生出别的情绪,他无法理解师父当时为何不杀了自己的影子,就像他也无法理解自己过去那些年对沈芷的心思,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有人用沈芷的生命作为威胁,他能不能做到手起刀落送她一个痛快,那个假设很难过,他想一想就会自动逃避,可是沈芷却比他和师父都更适合沧浪山的主人,她在受制于人的时候,果断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对着境台说。
“师父,我要是师父,就绝不会有我这样的徒弟!“
”哦?为什么?“
”因为俗世的羁绊太多,我想要的太多,可是拥有太多就会被束缚手脚,麻烦!”
沈月白和萧暮都很安静,他们在对话里听出了许多细节,与他们有关,与他们无关的。
屋子里太安静,落针可闻,低头不语地女人突然抬头盯着沈月白。
“怪不得,以沈芷的聪明,她何须自戕来结束那场动乱,原来是成了母亲,有了软肋,她用自己的生命拖延时间,换取自己儿子生的机会,再惊才绝艳的女子,最后也不变的愚不可及的凡人罢了。”
说着,她一边咳一边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