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交谈着,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去。
残余的光线只剩下很浓的蓝色,将天和海连接在一起,交界处模糊不清。
月亮出来之后,海边的风浪大了起来,空气中夹杂着明显的海腥气,呼呼地吹着,浪一打比一打高,赵辞镜他们原本走的地方是没有水的,此时也已经蔓延到了他脚边。
海水浸过脚背,又携着细沙褪去,抚平留下的脚印。
浪花在萨摩耶的脚下纷纷绽开,沾湿了白色的毛。
岸边亮起了一串一串的灯,似乎是有烧烤摊在这边支了起来。
赵辞镜原本还在陷入莫名的忧虑,而烧烤摊飘来的香气让萧苟不由自主拉着他往那边走,于是赵辞镜干脆不想了,跟着他去吃东西。
这一块人不多不少,烧烤摊生意还不错。
店家还挺讲干净,在折叠桌上铺了红塑料布,赵辞镜盯那个东西半天,终于忍不住用手指在上面抠了个洞。
烧烤很快就上来了,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萨摩耶蹲在赵辞镜坐着的红塑料凳旁,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肉,眼睛都发绿。
跑了这么久,他也饿得不行。
萨摩耶张开血盆大口,赵辞镜把烧烤签子横着塞进它嘴里。
然后左手摁住它的嘴筒子,右手握住签子尾巴用力一扯,签子上的肉就完整地掉进萨摩耶嘴里了。
赵辞镜松开嘴筒子,摇摇头一歪,很有技巧性地颠了两下,差点掉出嘴的肉块也回到嘴里。
拉着电线的白炽灯下,围着一桌烧烤,两人一狗都在嚼嚼嚼。
吃烧烤要配冰啤,萧苟点了几罐,不过没点太多。
他问了赵辞镜,赵辞镜说自己酒量不是很好,而且不太喜欢啤酒,于是只点了三罐。
萧苟喝三罐,赵辞镜蹭半瓶。
老板从冰柜里拿出来冰啤和可乐,送到桌上时铁罐表面结了细细的雾水。
赵辞镜把自己的可乐放在一边,拿起一瓶揭开拉环,咔的一声罐口冒出白气。
大热天喝冰的真的很舒服。
他刚想顺手把手里的拉环放在桌上,忽然想到什么,又拿起拉环看了一眼:“……”
“?”萧苟看他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赵辞镜没说话,把拉环内侧给他看。
“再来一罐”。
萧苟:“……”
虽然他们酒够了,但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走,去换去。”
赵辞镜跟着他去了,然而没想到这一去,直接带回来六罐啤酒。
老板看着他们都傻了,拉开一个就是“再来一罐”,一直到第七罐才没有再中奖。
萧苟简直哭笑不得。
好在他们之前没打开的两罐啤酒和一瓶可乐还能退,老板人还挺好,给他们退了钱,还笑着说俩小子运气不错。
不过就算退了两罐,桌上堆的七罐啤酒也超出预料,还都是打开的,不好打包带走或送给隔壁。
萧苟酒量不差,但这七罐他就算是喝水也喝不下。
于是赵辞镜便自告奋勇认领了两罐,姿态豪迈地喝了起来。
他酒量不是很好,这件事是他从小就知道的。
小时候偷喝赵归珍藏的白酒,喝完后人事不省倒在地上,给他爸吓得够呛。
后来小赵辞镜醒来后拒不承认自己偷喝了酒,赵归还以为是他骗人,让他说实话,说自己不会骂他。
后来发现赵辞镜是断片了,是真的不记得。
赵辞镜想,这么多年没喝酒,不知道现在酒量如何,总该进步一点吧。
况且只是低度啤酒。
他不太喜欢啤酒的苦味,但太冰了喝不出,有点像带苦味的汽水。
赵辞镜一口气喝了半罐,捏捏自己的脸,感受了一下。
什么感觉都没有,脸也没有发热,于是一时升起酒量已练成的雄心壮志。
他信心满满地又喝了一些。
然而没过十分钟,他就在红塑料凳旁的沙滩上蹲下了。
萧苟正埋头吃着,一抬头,赵辞镜人不见了。
他站起身找了一圈,在桌子的阴影下看见了他:“?”
他问:“你蹲在地上干嘛?”
赵辞镜没理他,自顾自指挥身旁的摇摇刨坑。
凌尘不知道他想干嘛,只按他说的用爪子抛着,扬起一阵轻轻的沙尘。
狗刨起坑来又快又好,萨摩耶一边刨着,赵辞镜一边在他抛出的沙堆里翻找。
凌尘余光里什么东西一动,赵辞镜立马出手,五指并拢,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往那个东西上面一盖!
凌尘:“?”
他抬头看着赵辞镜,在被桌子遮挡住的昏暗白炽灯光线下,赵辞镜的脸上没什么反应,耳夹却烧得很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
他小声道:“抓到你了!”
凌尘:“??”
这家伙现在铁定不太正常。
萨摩耶眯着眼睛看向被赵辞镜用两根手指捏住的那个东西。
两颗黑豆子。
黑豆子眨了眨,原来是一只沙蟹的两只眼睛,钳子还在胸前抱着一团沙球。
沙球啪嗒一声掉下,沙蟹挥舞着钳子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怎么悬空了。
赵辞镜把捏着的沙蟹放在萨摩耶头上,沙蟹一陷在长白狗毛里立刻开始爬了起来,在萨摩耶头上作威作福。
凌尘:“……”
他不舒服想甩脑袋,又怕赵辞镜不想把沙蟹放走,只好僵着脖子一动不动。
沙蟹在高高的白色草丛里迷了路,赵辞镜伸手把它拿了下来,又高兴地拿去给萧苟看。
萧苟一低头和那只沙蟹的大眼睛对视:“……好好好,厉害厉害。”
赵辞镜最后给它撞进了一个塑料瓶里,往里面铺了些海沙,沙蟹住在里面,扬起钳子就开始打洞了。
做完这些之后,赵辞镜有点头晕。
萧苟看他眼神发直,原本是蹲着,重心一歪一屁股坐地上了,感觉真醉得不轻,干脆招呼他回民宿去。
民宿离这里很近,沿着海岸线走十多分钟就到了。
赵辞镜不知道传说中的见风倒,他原本感觉不那么醉的,被海风一吹,只觉得头晕得更厉害。
起初他还能走直线,后来步伐变得歪七扭八,绊住旁边萨摩耶的尾巴往前一个趔趄。
要不是萧苟拉了一把,赵辞镜险些和狗一起扑街。
萧苟看他实在走不下去,只好陪他又坐了下来,醒一会酒。
其实要不是他相信赵辞镜,他都要怀疑赵辞镜是在装醉了,毕竟才喝了不到两罐啤酒,三度的那种,醉得堪比喝了五两二锅头。
这边已经远离了人多的地方,周围经过的人寥寥。
两人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离海岸线有一小段距离,海风扑在脸上,把热度吹散了些,赵辞镜感觉很舒服。
现在是涨潮的时间段,风浪很大,有安保员在拿着喇叭提示游客不要在近海处玩耍,以防出事。
周边几乎没什么灯,只有巡视的安保员拿着的手电晃来晃去。
等他们离开这一块后,光线就暗了下来。
浓重的黑暗中海浪声经久不绝,只有月亮在天上和水里发出莹莹的光。
月明星稀。
赵辞镜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
它们在他眼里逐渐有了重影。
赵辞镜想,怎么会有两个月亮呢?
天上的月亮离他很远,似乎永远都触碰不到。
水里的月亮则反射着天上月的光,看似近了很多,然而一个浪推过来,它便被轻易打碎了。
等浪渐渐平息,粼粼的光很快又重新聚合成了月亮,看起来和天上的没什么差别。
但赵辞镜明白过来,它不是真的月亮。
那只是一面镜子。
如果贸然过去找它,会被海水淹没头顶,离真正的月亮越来越远。
身旁的萨摩耶动了动,摇着尾巴走到他面前,找了个姿势盘了下来。
凌尘忽然想起喝酒后似乎不能吹风,于是用身体给赵辞镜挡一挡。
它的身体也阻挡了赵辞镜的视线,水中月消失了,视野里只剩下一团白色,萨摩耶的长毛纤毫毕现,在月光下格外明亮。
萧苟说:“你的狗看起来很黏你。”
凌尘:“……”
哪有。
萨摩耶瞪了一眼萧苟。
然而被萧苟看到了,并且解读失败,以为它喜欢自己才这样瞪他,于是伸手揉了揉狗头。
萨摩耶仰头,不轻不重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还好吧,不过确实黏人。”赵辞镜说。
萨摩耶天天跟在他后面,时不时就拿嘴筒子顶他。赵辞镜上床时它也经常意图跟着跳上床,叼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好像这样就能蹭着他睡,而不会被赶下去睡狗窝一样。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赵辞镜记得摇摇刚来的时候,虽然性格也亲人,但多少能感觉到这只狗有点别扭,连拥抱都是小心翼翼的,更别说像现在这样时时贴着他了。
但是不觉得烦。
海风一吹,酒意反而更加浓厚了些。
萨摩耶挡在他眼前,迎着飒飒的海风,安静的黑色眼睛倒映着不远处刚刚亮起的白色灯塔,就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也许是酒后思绪纷乱,赵辞镜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凌尘。
明明没什么联系点,但就是想起了他。
他们快一个月没联系了,赵辞镜想,也许自己应该和他打个电话。
虽然凌尘说过不要联系他,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打个电话应该也不碍事。
于是赵辞镜拿出手机,把电话拨了出去。
“嘟——嘟——”
手机发出的轻微振动划过沉默的空气。
凌尘脑中,系统垂死病中惊坐起:“我听到电话的声音了!”
赵辞镜和“凌尘”打过这么多次电话,这是它第一次听见!
有声音就说明,这回赵辞镜拨出的,是现实里的电话。
系统说:“可能是他病情好转了?”
可能他意识到实际上“凌尘”并不存在,才会打不出幻觉里的电话。
这是件好事,不过这通电话背后必然不会有人接,因为凌尘本尊还在这儿。
然而这回,凌尘想错了。
电话响了两声后,居然真的被接了起来。
萨摩耶警觉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那部手机。
赵辞镜拨错号码了?
还是谁拿了他的手机?
赵辞镜:“喂?”
“嗯,你好。”对面传来一个声音,背景音似乎还在打游戏,键盘声很响。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凌尘一时没想起是谁。
赵辞镜听出不是凌尘的声音,懵了一下,拿开手机确认了一下号码,又问:“……请问您认识凌尘吗?”
“凌尘?”对面也愣了,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都停下,“哦,我拿错手机了,这部是他的,他是我哥。”
凌尘:“……”
他想起来了,是凌一贤那个小王八犊子。
凌一贤问:“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一下凌尘现在在哪里。”
赵辞镜说:“他说最近出远门,但没告诉我去哪了,很久没打电话来了,我有点担心。”
其实赵辞镜觉得有点奇怪,凌尘的手机怎么会在他弟旁边,他明明记得以前凌尘说过自己和家里关系不好,他弟很看不惯他。
电话那边沉默两秒,似乎笑了一声,又恢复严肃:“什么出远门,他在市医院啊。”
“……怎么会在医院?”赵辞镜的手指蜷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凌一贤道,“他两个月前被车撞了,一直没醒过来,现在还是植物人呢。”
电话那边没声了。
凌一贤:“你要去看他吗?如果要的话先和我们预约。对了,可能要交六百四十八块钱预约费,不然那里有保镖,你们进不去。”
凌尘:“…………”
这还能收钱?
当自己观赏动物呢?
凌尘想了想自己那几个朋友,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冤大头到真花这钱去看,可能凌一贤只是拿这个说法来侮辱自己而已。
这边,萧苟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虽然不知道赵辞镜是怎么认识凌尘的,但也觉得离谱,接过赵辞镜的手机就开麦:“你们这些人咋这样呢?拿这种事收钱?”
凌一贤:“那又怎么了,我哥昏迷这么久,你当我们照顾他很容易吗?再说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我哥的几个朋友买了都说好。”
凌尘:“……”
还真有冤大头。
不过他也能理解,要是交换位置,姜时聿变植物人了,他就算当冤大头,多少也得去看看。
凌一贤见对面没声了,又喂喂几声,嗤道:“穷比,这点钱都拿不出来,本来还想抽个卡。我还要打游戏,挂了。”
电话被咔擦挂断。
萧苟啐了一声,怀疑凌家把所有智商遗传给了凌尘,导致他的弟弟是个傻逼。
他把手机还给赵辞镜:“啥人啊这是,别理他。”
赵辞镜没接手机,萧苟转头一看,见赵辞镜还愣着,感觉有点不太对。
他在赵辞镜眼前挥挥手:“怎么了,还醉着呢?”
“……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看。”赵辞镜回过神,自言自语两句,接过手机又要给刚刚的号码打电话。
萧苟忙把他拦下:“看啥?看凌尘?”
“你还真要花六百多块给他们呢?对了,你和那个凌尘什么关系?”
上次他就感觉奇怪了,赵辞镜莫名其妙问自己凌尘的事,问完之后失魂落魄的。
要说熟吧,关于凌尘的事他知道的还没自己清楚,感觉也没经常联系的样子。
要说不熟吧,知道凌尘出事后又那个样子,现在还要花这么多钱去看人家。
难道是以前玩得很好的朋友,现在闹掰了?
萧苟想,那去看看也不是不行,就是那个弟弟太离谱了。
赵辞镜思考了两秒钟,决定直接告诉他。
“他是我男朋友。”
萧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