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疏沉默良久,还是默默地站到了那魔族身后。
她显然不适应站在那么多人期望的目光之间。
于是她看向岑雪绒,目光复杂,若潮汐起伏不定的汪洋,映出一点璀璨的、无温的太阳吝啬于洒下的辉光。
岑雪绒压根儿顾不上她。
她紧抿着唇瓣,像在隐忍着什么可怖的东西。
但淋漓的大汗诚实地浸透了她的衣襟,又濡湿了她触碰伤患的指尖。
苍白的指尖悬在半空。
岑雪绒几次尝试着控制手指去试探伤口的边缘。
但手指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僵直到逐渐有了痉挛的倾向。
周遭魔族正屏息围观,期待着游医降世治愈顽疾的神迹。
他们更是看不到岑雪绒慌乱却隐忍的神情。
唯有钟离疏注意到了。
她借着神识传音:“怎么了?”
岑雪绒幅度轻微的摇了摇头,仓促间还记着分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可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那个眼神比起安抚,更带着仿徨无助的求助意味。
钟离疏不明白她怎会如此悲伤。
明明她已经足够隐忍,可那种悲伤仍旧如铺天盖地的巨网般侵袭而来。
钟离疏很不自在。
她定了定神,没再神识传音。
淡漠的嗓音带着奇异的安宁平和。
“需要我帮你什么?”
岑雪绒一愣,低眸的瞬间弯了弯唇:“……可能需要用你的剑。”
她早就接受了自己是剑灵的设定。
但钟离疏反而不在意,常年拿在手里的都是随手捡来的的长剑,用坏了就再换,反正也不需要心疼。
闻言,她抬手将剑扔给了岑雪绒。
岑雪绒跟拿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连连摇头:“你来。”
剑又被扔回钟离疏的手里。
“先得用火过一遍剑刃。”
“就这个地方,从这里划开,然后把这块腐肉剜出来。”
“动作一定要快!”
“……”
为了不出大差错,岑雪绒一口气说了大大小小很多细节。
钟离疏默不作声的听着她的唠叨。
待岑雪绒回过神,想起自己在对堂堂魔尊发号施令,不自觉又开始眼神闪烁,犹犹豫豫地去探寻钟离疏的反应。
她的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钟离疏明了她的目光,心里有些好笑。
不过她半点儿不曾表露。
严肃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岑雪绒碎尸万段。
岑雪绒:“……”
她气弱极了,睁着可怜巴巴的狗狗眼试图求饶。
“我、我说完了,你来继续吧。”
钟离疏点点头。
长剑出鞘。
岑雪绒好险拦住,匆匆补充:“对了,这里有酒吗?谁能拿点过来——”
她卑微但坚定地挡住了钟离疏挥起的长剑。
那剑气割破了她的衣袖,剑刃又差点儿割开她的胳膊。
几个年轻魔族赶紧跑去拿酒。
岑雪绒对着钟离疏讪讪一笑。
“……我不是故意打断的,但是消毒真的很重要。”
她说的话总是奇奇怪怪的。
但不难听懂。
钟离疏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有耐心了。
可岑雪绒那副样子又让她实在暴躁不起来。
烈酒很快被放在了桌案上。
岑雪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在殷勤地比划动作给她看。
剑刃锋利,掠火而过,挖出腐肉的同时也因足够的高温炙烤而瞬间止血。
伤疤转瞬凝固。
魔族痛苦得大叫出声。
岑雪绒上前看了看,正要松一口气。
但不过片刻功夫,那伤口又猛地崩开。
原本只是盘旋在腐肉处的黑色痕迹迅速蔓延至周围,紧接着血肉又开始新的腐化,溃烂的速度根本无法遏制。
魔族被钻心的痛意逼得翻滚在地。
周围的其他魔族手忙脚乱上前,将他按回了位置上。
而后是他们七嘴八舌的问询。
“游医大人,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您还有办法救他吗?”
“这下可怎么办啊!”
“……”
有血色的幻影一闪而过。
岑雪绒揉了揉额角,嗓音同样虚弱:“安静!”
众妖魔的喧哗声却越来越大。
岑雪绒重复道:“请等一等!我会重新处理他的伤的!”
她几近声嘶力竭,只是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平静。
可没有妖魔听得进去。
他们在争吵、议论,还有各色的目光都投向了人群正中的岑雪绒。
岑雪绒再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直到钟离疏手里的长剑陡然飞起。
银光直直地落到众妖魔间。
剑刃上萦绕着几缕妖异的赤色业火。
吓得妖魔们连连后退。
他们顿时噤声。
钟离疏不耐烦地扬首:“安静,听不见吗?”
岑雪绒看向她,目光带着感激,试图勾一勾僵硬的唇角。
可惜全做了无用功。
假笑失败。
岑雪绒复又低下头,沮丧地蹲在伤者边,一遍遍检查那再度蔓延开的伤势。
按照她所学的现代医学而言,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这是修仙界。
她所害怕的不可控因素终于还是成了现实。
有人举步走到她的身边。
钟离疏说:“这怪不得你。”
岑雪绒仍在固执地检查伤口。
受伤的魔族早已痛得昏睡过去,任由她的摆弄。
岑雪绒的手指总算敢落到他的伤口边缘,仔细查看那些如符文一般的黑色痕迹,又在犹豫过后,想去触碰那些发黑的淤血。
钟离疏抓住了她的手臂。
岑雪绒被迫抬头,望着她平静的面容。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
岑雪绒唇瓣翕动:“……放开。”
钟离疏目光微沉。
她却没有放开岑雪绒的手臂,只是语气不善:“那是诅咒,风闻录中记载这样的诅咒或可称为‘行尸之疫’,触之即会染病。”
岑雪绒顿了顿,被她握住的手臂终究没再挣扎。
她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看起来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一心只想把自己蜷缩成角落里的一团,以此来寻求安全感。
钟离疏抿了抿唇,话语间同样是清浅的叹息。
“有人记载有游医用剜肉挖骨的方式解除诅咒,可那非寻常兵器即可做到,而是用的世间难寻的神兵——”
所以天命如此,他们无能为力也就罢了。
钟离疏本意是一点宽慰。
奈何岑雪绒蓦地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听见的却是希望。
她极小声地温:“那我——那我算不算神兵?!”
她可是剑灵。
能被反派直接选择契约的剑灵。
一定也有些神异之处。
但这些话本不该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说出来。
钟离疏拧起了眉头,脸色更加难看。
她用神识传音。
“不要冥顽不灵!”
岑雪绒却很坚持:“求求你了,试试吧。”
也不知道她对这受伤的魔族是哪里来的深情厚谊。
钟离疏说:“你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岑雪绒想了想,问她:“会影响到你吗?”
钟离疏一愣。
岑雪绒哑着声音解释:“我是说,我们之间存在契约……要是我出了问题,会不会影响到你?”
神识里,她的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脆弱。
钟离疏闭眼:“我说过,本命剑与我同生共死。”
“好吧,”岑雪绒释然地笑了笑,重新问她,“那我会死吗?”
钟离疏:“……不会。”
岑雪绒:“所以只要我不死,就没关系,对不对?”
钟离疏无话可说。
那契约说是本命剑,要求剑主重视自己的剑。
可归根结底,本命剑是要受剑主所用的,除了生死,不可能将平日里伤病都与之相连。
否则只要人或剑一者受了伤,那么都会失去战斗力。
这对剑修而言会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岑雪绒猜得没错。
可钟离疏宁愿她此刻蠢笨些。
反正平日里已经足够温吞弱气了。
这种时刻,她反而又有种莫名其妙的坚持与敏锐。
岑雪绒那样看着她。
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随着伤患的死去而死去。
钟离疏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没得选。
她咬紧牙关,气急反笑:“你别后悔。”
岑雪绒抬起头,也对她微笑:“绝不。”
钟离疏不再多言。
她手中掐诀,指尖翻动。
须臾,岑雪绒的身形蓦地虚幻起来,若隐若现,宛如一只将要被风吹走的纸鸢。
而被分出去的长剑在钟离疏手中慢慢凝实。
这还是岑雪绒第一次以旁观角度,看见自己的另一个形态。
那剑身上是除不尽的斑驳锈迹。
落了一半,却还有一半。
但已能从隐隐的流光中窥见锈迹下藏着的剑身该是怎样的光彩。
凤首剑柄缺了一小块,握在手里手感很差。
钟离疏调整好持剑的动作,深深地看了岑雪绒一眼。
岑雪绒坦然回望。
她甚至还笑了笑。
这次的笑肉眼可见的轻松了许多。
“没关系的。”
岑雪绒没头没尾的说。
像是在告诉钟离疏,更像在劝慰自己。
剑刃利落地再度将腐肉剜出。
那魔族被痛醒,又被血腥的场面和更为尖锐的疼痛刺晕。
反反复复的折磨让他的呼吸越发微弱。
但也的确如钟离疏所言。
他伤处的黑色符文被彻底割离,连发黑的血都渐渐归于鲜红。
岑雪绒指挥着别的魔族给他包扎伤口,又让他们时刻注意着他的状态,叮嘱着关于照料伤口的细节。
那些魔族没听过这么多关于治伤的要点,如饥似渴的期待着她说得更多。
岑雪绒的声音早就喑哑。
但看他们如此,她还是坚持着说了更多关于小病的治法。
钟离疏遥遥看着她,像是从来没认识过她。
……不过也的确如此。
在此之前,她并未如何在意过这只奇奇怪怪的剑灵。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受了外伤后又被诅咒纠缠的村民还有好几个。
也不需要岑雪绒再行劝说,钟离疏已经迅速地完成了这简易的剜肉工序。
那些魔族面色痛苦,却还是感激涕零的跟她们道谢。
钟离疏没经历过。
岑雪绒也没经历过。
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却更多的是高兴。
直到众妖魔依依不舍地散去,岑雪绒应下了魔族老太太请她去家里吃饭的邀请,才算有了空闲能歇一歇。
钟离疏垂眸,看见她指尖处蔓处的青黑。
岑雪绒下意识遮了遮,对着她笑。
“我们走吧?”
钟离疏没什么想说的。
她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半点儿没有等岑雪绒跟上来的意思。
岑雪绒怔了怔,连忙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