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疏目光一沉。
岑雪绒下意识就想逃,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她在心底唾弃自己非要没事找事。
——老大要站哪儿哪里是她能置喙的事情!
岑雪绒翻来覆去的骂完了自己,却到底只敢眼巴巴地望着钟离疏,生怕那张漂亮的嘴巴里无情地说出让自己去死的审判结果。
但钟离疏只是沉着脸往前走了几步。
见岑雪绒站着不动,她的唇齿间溢出勉强的催促声。
“还不够?”
“够了够了!”
完全没想到她会如此配合,岑雪绒心里的畏惧一下子都少了不少。
她拍着胸脯发誓:“保证完成任务。”
钟离疏微微颔首。
大约是岑雪绒的目光太热切,她很不自在地垂了垂眸。
不过神经大条如岑雪绒,也是半点儿没发现异常。
她正满怀斗志地再回头去敲门,连步伐都轻快起来。
敲了好几次。
不耐烦的魔族老太太拉开一小点门扉,只露出一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警惕而反感地打断了她继续敲门的动作。
“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岑雪绒赶紧露出个和善的笑容:“我们真不是坏人!您别害怕!”
老太太不信,唾弃她:“狗腿子!”
岑雪绒沉默片刻,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您看啊,到底有哪个坏人会用我这么废物的狗腿子?那坏人也得要威风、要脸面的对不对?都能容得下我了,那能有多坏?”
放在人间,这话可忽悠不了“诡计多端”的人心。
但魔族的确是个最讲威风的地方。
魔族能力越强,地盘越大,手底下的人自然也能狐假虎威地装相。
老太太将信将疑地反复打量着岑雪绒。
岑雪绒摊手,由着她看。
她身上穿的是最简单的裙衫,袖口收紧,颜色素净,裙摆不过及踝,不管从哪里看都是简练到朴素的打工人装扮。
更不像是哪个大妖大魔手底下的得意下属。
老太太终于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好吧,你说得有道理。”
虽然被相信了,但岑雪绒还是没有很高兴。
老太太嫌弃的目光真的很伤人。
岑雪绒默默地捂住了腰上大大小小的破洞,也是心酸。
那都是钟离疏的业火飞溅时燎出来的。
她又不敢让钟离疏赔。
结果就是,她换一件衣服被烧一件衣服。
本来就不多的换洗衣服岌岌可危。
岑雪绒索性就认命了。
却不料被这魔族老太太抓了个正着,并表示轻蔑且怜悯。
岑雪绒叹气:“那您能跟我走一趟吗?我们老大找您们村民有点事。”
听到“村民”二字,老太太的神色顿时又难看起来。
枯瘦的手藏在黑纱袍袖里,隐隐聚起暗紫色的小小光团。
岑雪绒没有灵力,半点儿察觉不到。
但一直缠着她不放的小黑蛇陡然探出脑袋,朝着老太太龇牙,不断地发出向岑雪绒示警的“嘶嘶”声。
岑雪绒毫不留情地攥住了它脑袋下一点的位置。
“别吓到人。”
说完,她又赶紧宽慰看起来被吓到的老太太:“您别害怕,它就是长得丑点儿,但绝对不会无故伤人的!”
老太太手心聚起的光团转瞬即逝。
被说“丑”的小黑蛇气得一跃三尺高,可惜“中道崩殂”,被岑雪绒抓住了尾巴。
她熟稔地掏出小鱼干喂食。
小黑蛇瞬间温顺起来,依偎在她掌心扭扭捏捏。
待哄好小黑蛇的岑雪绒再抬起头,正对上老太太那双很是震撼的眼睛。
老太太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憋了回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阵风吹过,掀起风沙。
粗硬的砂砾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
猝不及防的岑雪绒被风沙打得脸上生疼,第一反应却是直接帮老人家关了门,自己却吭哧吭哧地往屋舍边的墙后跑。
她想先找个地方躲躲风沙。
但老太太推开了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她拽进了家里。
这间屋舍简直称得上家徒四壁。
大门虽然关了,却还是被风沙吹得呼呼作响。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狂风带走。
岑雪绒忙活着搬了桌椅抵住门扉,又把想帮忙的老太太赶到一边,好一会儿,才等到风声渐渐平息。
魔族老太太看她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
不过岑雪绒并无察觉,感激地接过了她递来的水瓢。
水很浑浊,上头有很多分辨不清的悬浮物。
岑雪绒犹豫着不敢喝。
老太太倒很习惯,并没有生气,只是道:“不喝也别浪费,拿给我就是。”
但岑雪绒也没递还给她。
她踌躇地问:“您这儿有木炭、棉花之类的东西吗?”
老太太一愣:“有。”
她把所剩不多的东西都拿给了岑雪绒看。
岑雪绒不说,老太太也没问。
她被扶着坐到一边,静静地看着岑雪绒在屋里忙来忙去。
好一会儿,岑雪绒拿了个塞满了东西的竹筒,放在老太太的手里,又提了个水桶将用法演示给她看。
污浊的水一点点穿过竹筒,再淌入水桶。
还是说不上多干净。
但已经清澈了很多,不再有较大的悬浮物。
岑雪绒不是很满意:“其实还差一些过滤物,但是也没关系,这样用的话还是比直接喝那些水好很多,您以后自己也能学着弄。”
清水是很难得的资源。
寻常魔族没有宝物能净水,只能饮用被污染过的水源。
老太太其实没有完全听懂她那些古怪的话,但不妨碍她颤抖着手捧起桶里的清水,陡然让泪湿了眼眶。
“我、我能把这个法子教给其他魔族吗?”
她小心翼翼得很,生怕得到拒绝。
但这于岑雪绒而言,只是一个非常小的实用技巧。
她笑吟吟地点头:“随便您,一直饮用污水对身体不好的——如果这个法子有用,那你们可以都用上。”
老太太唇瓣也颤抖,有心跟她道谢。
可她也实在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什么别的话。
她只能一遍遍地道谢:“谢谢你,小姑娘……”
岑雪绒自觉当不起老人家这样沉重的道谢,连忙摆手,只小声请求:“那……现在能麻烦您跟我出去一趟吗?”
老太太没有犹豫:“可以。”
岑雪绒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这位年迈的魔族老太太身上忽而显出一种淡淡的威严感。
她看着岑雪绒,目光审视。
“但我也得为其他村民的安危负责。”
岑雪绒:“应该的、应该的。”
老太太继续问:“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比起第一次问询时全然的警惕和惊慌,这次的语气显然要和缓很多。
“魔尊”两个字实在是说不出口。
岑雪绒叹了口气。
六界之中,不管在哪里,钟离疏的名头都不招人喜欢。
妖魔之众对她是又敬又怕。
仙灵界将她视为头等劲敌。
就连人界也敌视她,认为她终究会毁了人间的安宁祥和。
可沉重的任务压在肩膀上,岑雪绒也想活。
她想了想,心一横,眼一闭,声音里带着一点气虚的颤音。
“我们……我们是游医!”
老太太沉吟道:“游医?为什么会来我们这儿?”
寻医问药不管在哪一界都是麻烦事。
修仙者中的丹师自恃身份,从不轻易对外看诊;而人间最多的医师,也多是达官贵人争相来往的贵客,看诊一次价格不菲。
此间药材难得,因此也致使医师药师的培养十分困难。
仙灵界多有自己供奉的医师药师,足以庇护门派弟子。
是以,最受影响的其实是凡人。
他们的伤病绝大多数时候都得不到妥善医治,只能静静等死,或等一个天降丹师医师救命的机会。
妖魔两界荒芜,又天性嗜杀,不在乎生死,更是没有治伤病的机会。
所以很多将死的妖魔为了能死得安心,都会在最后找个安全僻静的地方,默默地迎来生命的终结。
这个小村子就是因此形成的。
十几户人家除了受伤留在这儿等死的年轻妖魔,就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人家。
成为游医是丹师的一种修行方式。
他们会在六界间游历,看遍苦难,并对遇到的伤患病患施救,由此获得功德,等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能得到修为的晋升。
这也是大多数普通人少有的、能得到救治的渠道。
若真是游医到来,这对小村子里的病患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也是最好将村子里的人聚集起来的理由。
老太太看岑雪绒的眼神越发感激:“你、你不骗我?”
岑雪绒知道游医的分量重,却还是没想到,分量会如此之重。
这个谎言的重量压得她心里有些难过。
她没办法再编下去,只慢慢垂下了眼眸。
“……跟我来吧。”
“好!我这就去叫人!”
老太太高兴地拄着拐杖往外走。
岑雪绒于心不忍,一路搀扶着她走遍挨家挨户。
老太太大约是被众妖魔视为村长,都不用多说几句话,那些伤的伤、残的残、老的老的妖魔就都乖顺地出了家门,在空地上聚集起来。
他们大多长得奇形怪状,还有些缺胳膊断腿。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起来都是将死的状态。
岑雪绒看不下去。
她后悔自己的谎言。
钟离疏粗略的扫过在场众人,轻飘飘地递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做得不错。”
岑雪绒扯着嘴角,笑得僵硬。
钟离疏上前。
她总习惯一身素衣翩跹,青丝垂肩,而雪色的发带随风而动,飘然若仙。
看起来的确很有普度众生的仙神风采。
她环顾四周,唇瓣微启。
岑雪绒猜不出她要说什么。
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量,几步上前,迅速捂住了钟离疏的嘴。
钟离疏偏过头,危险地看了她一眼。
——大意是,要是你没个合理的解释,今天就死定了。
岑雪绒头皮发麻,却半点儿不敢松手。
她附在钟离疏耳边,视死如归地发出急促的气音。
“我跟他们说了我们是游医,拜托您不要吓到她们——”
钟离疏:“……游医?”
她手里的长剑已经开始震颤。
止不住的怒气猛然迸发。
岑雪绒想逃,但自己搞的烂摊子还得自己收拾。
钟离疏几乎要被她气笑。
她反手扼住岑雪绒的脖颈,眯了眯眼:“你是在,通知我?”
岑雪绒说不出话。
钟离疏轻慢地扬了扬尾音。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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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