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酷暑盛夏,皇上都会随身佩戴巴尔萨木油制成的香料。
这东西产自勃露(秘鲁),是一种树枝里的油脂。日常不仅能够充做军需,治愈刀、枪、疥癣;还因其浓香与消炎性,成为宫中避暑药的重要原料。①
前几年,雍正派造办处弄出十件巴尔萨木香小象牙盒,赏了鄂尔泰四个香牙盒,差点没给小老头儿乐坏了。
今年却与往年有些不同。
造办处得到的旨意是,用二十味料做避暑香珠。这方子里除过二两巴尔萨木,还添了微剂量的水银、朱砂和铅粉。
皇上用过这香珠,配合着熹贵妃献上的延年益寿丹,精气神竟提振了不少,便将这两样物什看得紧。谁知,偏偏就是这东西叫人偷了去。
春宁小声抽噎着,将这事的起因一一道来。
又忍不住埋怨:“往常手脚不干净的,都是偷些主子的银钱、首饰,这天杀的小贼怎么偏偏要偷万岁爷的宝贝呢。定是哪个苏拉太监或园户干的,再要不就是匠役,那起子手脚不干净,又赶上圆明园西边大修,顺走了不少小物件。”
容意安抚地拍拍春宁肩头,要她别乱猜测。
宫中盗窃案的确屡禁不止。
许是偷的人太多了,连四执事的太监都不甘落后,要偷两件御用寝衣出去典当。
雍正十年,皇上忍无可忍,特意针对此事发布上谕,要各处将缎匹、古玩、陈设物什等时时细细检点,不可被人抵换窃取。否则,惟治总管之罪。②
叨叨半天,其实就一个意思——
外人随意兜售朕的睡衣,朕很没面子。
容意回忆着宫规律例中的财物专条,缓缓分析:“这事儿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坏。宫中对偷盗内库财物者,尤其是盗取皇上御用之物者,一贯是严查首尾,将涉案者全员以死罪论处。你姑姑当日只是去四执事送万岁爷新做好的冠袍带履,只要核查过,应当就会免除嫌疑。”
春宁连连点头:“苏公公查过的,姑姑没问题,几个疑犯都拎出去亲自审问了,可不知为何还不放了姑姑。”
容意嗤笑一嗓子:“至于为什么人还在慎刑司,只怕是底下的奴才趁机捣鬼,拦着不叫人出来。无非就是为了多捞几个银子,只要能换人安然出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容意牵着春宁,慢悠悠走在回西二所的宫道上。
宫女们领了月例,三三两两往妞妞房去,商议着待会要犒劳自个儿什么好吃的。斜阳将树影拉长,热风带着三分桂香,叫春宁莫名安心下来。
在这深宫中,人人自保都来不及,有几个人愿意拉一把旁人。
她这辈子,怕是结草衔环也报不完恩情了。
容意却没图着春宁报恩。
只要在不侵犯她利益的前提下,举手之劳帮到身边人一把,倒也乐呵。
原身家中寄来的五十两银子,一贯是单独收着压箱底的。这会子到了茶房,容意瞧见没人,便从荷包里掏出自个儿攒的碎银加银票,竟也有五十多两了。
她数出五十两银票递给春宁:“零碎的我留着用,大头先借你救急。”
春宁的眼泪再度涌出来:“不不不,我怎么好意思全拿走了……”
“慎刑司的人个个都是眼睛冲天长的,不扒层皮、掏空了荷包,哪里肯放人?咱们既然要救人,就得舍得。”容意想了想,道,“你听我的,明儿寻进宝公公买些好酒好肉,找个空子给赵德胜送去。赵公公在宫中人脉广,由他牵线递话,你也好往慎刑司使银子捞人不是?”
春宁原本脑袋懵懵的,也不知拿了银子该如何去救人。这会子被一语点醒,豁然开朗,恨不得跪下给容意磕一个。
容意哭笑不得将人提溜起来。
瞧着天色晚了,叮嘱她收好银钱,趁早行动,免得人在里头多受罪。
等回了穿堂边上的他坦,容意点了支灯,和衣躺在炕上,才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没想到,雍正竟当真在服用延年益寿的丹药。
还有那劳什子的避暑香珠,能不能避暑不清楚,但水银和朱砂用久了,他怕是要肾脏衰竭一命喵呜。
也难怪,历史上的雍正会在十三年八月忽然暴毙,在此之前,从发病到身亡不过短短三天,合着还真是中毒毒发啊?
看来,丹药是幌子;
香珠才是真图谋。
那熹贵妃呢,在这件事里头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她依稀记得,春宁说原先妞妞房大屋里有人被熹贵妃相中调走了。
是那个叫……吕四娘的宫女吗?
容意心脏突突狂跳了几下,随后身上一冷,整个人都像固住了一般。
她好像记起这个吕四娘是谁了。
以前,霸总的娇妻有许多小癖好,其中之一就是爱听单田芳老师的评书。容意跟着听过一阵子,也慢慢觉出点趣味来。有一出评书,便是讲“吕四娘刺雍正”的故事。
传闻中,这姑娘是吕留良的孙女。
吕留良其人,实在有几分霉运。他会辩证脉理行医,评注过《医贯》;也曾留下遗著《吕用晦文集》、《续集》、《附录》流传于世。可偏偏碰上了曾静这个落魄文人,因策动川陕总督岳钟琪谋反不成,便将一顶大帽子扣给了吕留良。
曾静说,吕留良是他叛逆思想的来源。
于是,雍正六年,一场浩浩荡荡的吕留良文字狱拉开了序幕。死于康熙二十二年的吕老本人,也被挖坟戮尸枭首示众,他的儿子判了斩立决,孙辈后代则发配宁古塔,给兵丁为奴。
容意实在想不出,吕四娘是如何在这种境况下悄悄入宫的。
她应当是来寻仇的。
可若真刺杀雍正成功,熹贵妃这个主位脱不了干系,乾隆那儿也一样。作为钮祜禄氏所出的皇子,还能名正言顺登基吗?
容意理清头绪后,不由坐起身来。
一个西二所的三等宫女,在这件事上,除了静观其变,不能有一分一毫的出头之处。
她得装傻。
……
春宁那里出了些岔子。
趁着主子爷歇晌的功夫,她去悄悄寻了趟赵德胜,好酒好肉外加塞银子,统共花去近二十两,总算得了赵公公的应承。
余下的,便是二十两打点慎行司的太监,十两银子去给姑姑寻医问药了。
在这桩正事上倒是一切顺利;
问题出在赵德胜那儿。
赵公公贪嘴,进屋伺候主子前,尝了一口烤心管,虽特意净了口,却还是被弘历闻出来了。
弘历觑一眼躬身伺候穿衣的太监,懒懒问:“又背着爷从哪儿混了口粮?”
赵德胜嬉皮笑脸就将人给卖了。
末了还添一句:“奴才打听过,苏公公那儿已经交了差,这春宁的姑姑的确无辜,只是被底下人扣着捞钱罢了。再者,这不是容意介绍来的,奴才也是看在她的面儿上帮一把……”
“那可真是委屈你了。”弘历顺脚给了赵德胜一下,起身都要走了,又顿住吩咐,“汗阿玛这药用的蹊跷,丢得也怪异。李玉,你去暗中查查,苏培盛近来可有处置什么宫人。”
若真如他所想,那盗取避暑香珠和丹药的人,反而是有功无过了。
……
一入深秋,御花园里枫红叠着藤黄,只叶片便有千般色彩。
雍正这时候率人回了宫。
容意带着小格格小阿哥在外头捡秋,还依稀听见苏拉太监们议论着,说“皇上服丹药越来越频繁,不过精气神的确好了许多”。
可可僧格歪着脑袋,悄悄问容意:“皇玛法……有好次的,不分给可可?”
容意心说这可不兴抢着吃。
身旁,永琏一脸严肃接了茬:“往后,不是咱们屋里人给的吃食,妹妹可不能乱吃。”
可可僧格:“阿玛呢?”
永琏板着小脸想了片刻:“也不成,阿玛在外得罪的人多,指不定有什么人使坏。得问过额娘和容姐姐。”
容意被这话闹得哭笑不得,合着永琏这时候就觉出老子不靠谱了。
两小只欢欢喜喜捡了一小筐树叶和秋实,嚷嚷着回去以后,要请容姐姐教他们做拼图标本。
容意笑道:“好,不过可不保证能存很久。”
正院里,弘历已经先回来了,正与富察福晋坐着分享喜事。
“傅清这回在古州手腕了得,不仅初步摆平了民变,斩了那包利杀一儆百,还收拢了当地几个苗民势力。汗阿玛因此龙颜大悦,我估摸着,这次回来,他就要成为最年轻的军机行走了。”
傅清是富察家这一代的佼佼者。
弘历提前告诉富察氏,也是想哄她开心一些。
富察氏却只是抚着心口,温和笑道:“二哥哥能平安归来便好。”
两个小的听到傅清舅舅要回来,欢呼着扯着弘历的两条腿蹦跳,弘历被一左一右扯开,险些劈个大叉从榻上掉下去。
当阿玛的,哪能跟孩子计较。
弘历笑骂一声:“成了,你们先乖乖跟着容意去用膳,过几日阿玛就带你们去南海子打猎,如何?”
永琏闻言欢呼一声,连忙跑去西边稍间乖巧坐好;
可可僧格不明所以,也萌嘟嘟跟上哥哥。
等容意盛着托盘进来,就瞧见可可僧格卖力鼓着掌,永琏正唱得起劲:“乌蒙山连着山外山——”
容意下意识接唱:“月光撒下了响水滩。”
西稍间的空气一瞬凝滞。
①巴尔萨木油:参见《清代宫廷里的西药与西药房研究》《广储司行文附武英殿造办处文移》
②鄂尔泰、张廷玉编撰《国朝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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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歌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