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在不住地往上蹿着,但支撑齐暖的【一鸣春】却愈发黯淡,齐暖脑子转了又转,突地仰头向天开口:“我还没有说过我爱他,他如何能算我的男主?你杀了我,和当年你生造出他的情况有什么分别?没有女主,你难道还要再等几百年、再铸【荃不尽】吗?岳歌与难道还会等你吗?!”
游肆曾说过他算是岳歌与笔下的男主,但齐暖却是天道笔下的女主,他们根本不在一条线上,是天道令游肆铸【荃不尽】,才有了她的出现与他们的相识。
岳歌与笔下的女主是已死的怀泠,而现在怀泠和她齐暖一点关系没有。她当初得见那疑似天道的仙人时,祂又说男主的择定标准是身为女主的她爱上他——如果天道可以自己为女主选定男主,当初又为何要向她透露这个讯息?
透露本身就是一种示弱,现在齐暖不认游肆作为自己的男主,既然没有男主,那即使她死在这里也没有用——男主死、女主死即为故事终结,没有男主,这故事又如何作结!
【他跟着你这么久,为了你甚至忤逆了我。】天道的声音颇有些不敢置信,连带着地上燃着的大火都黯淡了几分,【你竟然还没有爱上他?】
“那是两码事。”齐暖心知自己赌对了,天道纵然掌控【叙事】与【设定】,但有些事情祂还真无法通过这两项权柄改变,也许是因为他还少一份【行动】罢。“你想要让他做的事太多了,他一直都在忙着对付岳歌与,哪有时间跟我培养感情?就算他说了喜欢我,我也吻了他,难道这就算我选定了他?想要成为我的男主,他要做的还有很多。”
“总之我清楚我的心意,你大可通过你的办法验证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男主。”齐暖的语速又快又坚决,“以及,有没有我的存在,以你对他的压迫,他终究都是要反抗你的。”
天道沉默了下来,大概是去验证齐暖的话了——既然祂不能左右男女主之间的关系,若要验证,那想必就会去问更高一级的存在,齐暖猜想天道需要去【期野】问询。
但齐暖的目的根本不在于证明游肆到底是不是她的男主,她的目的只是为了岔开天道的关注,以开始她的下一场豪赌——游肆曾说进死人的梦是没用的,然而他现在非生非死倒也算不上死,通过“游肆”名姓之间的连接,她若以【一鸣春】向他刺去,是否可以跳转到他的梦境,找到他的踪影?
齐暖在半空中迅速移转身形,她一面仍旧抓着游肆的肩膀,一面剑拔出鞘,像在梦境之外一样将【一鸣春】捅进了游肆的后背,本已黯淡的银剑霎时绿光大作,它散发的绿光竟前所未有地明亮,于熊熊烈火之中包裹住了二人。
【你……】穹苍之上金光翻涌,天道像是怒极,才刚吐了一字,却又生生变了音调,【黎祟?!】
然而此时的齐暖听不见天道都在说些什么了。可在眼前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齐暖忽地想起一个被她一直忽视的问题来——
不是说【一醉秋】是游肆的本命剑吗?怎么她看了游肆的事看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把剑的踪影?
这疑问在她脑海中如流星般一闪而过,齐暖感到自己的身形在不断地下坠着,随即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浪烧灼着她的身体,又生生将她烘托到半空之中。
如此来来回回像拉锯一样重复着,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想要逃离,却又不知该逃到哪里去,好容易感觉到五识的存在,她睁开双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她闻到血腥味与铜锈的味道,她感到手上似乎被什么东西扎着、扎得很疼,她低头一看,只看见一直被她紧紧握着的银白色的、大概是属于剑的碎片——那剑早已不成模样了,它破裂成无数细碎的碎片,又在高温之中渐渐融化成混合着她伤口中流出血液的矿水,渐渐地离开她的掌心。
想抓住,不知为何想不顾一切地抓住它。可是她忽地头痛欲裂,许许多多不属于她的记忆从滚滚热浪中来,向着她的脑海之中灌输而去。那些记忆之中,她好像成为一个叫游肆的人,爱上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名为怀泠的神君,过了一百年无忧无虑、甜蜜恩爱的生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魔君大肆入侵仙界,怀泠以死成局,他强忍悲痛杀死魔君,耳边却又有一道声音对他说,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妄,你不过是小说世界的一个角色而已。你的亲妹妹早已经被小说的作者夺舍,她害死怀泠只为能和你在一起,你要去杀了她,才能报怀泠的仇。
多么荒诞、多么可笑,他和怀泠在危局之中拼尽全力才杀死了魔君,而岳歌与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微笑看着、天道更在岳歌与也不知道的地方算计着一出黄雀在后的大戏。
可是他凭什么就要顺着他们的心意行动?他凭什么就要去杀了岳歌与、让那所谓天道得到岳歌与的力量?
他回到映城,多年不见的岳歌与顶着他亲妹妹的脸,一面抹着泪一面竟还向他邀功:“我也是双生子中的阴子,我本来想牺牲我自己以赎清我罪孽的……但怀泠却不允,我劝过了,可没劝住她……”
他笑了笑,一句话都没说。【一鸣春】在他掌心浮现,他攥着剑抬手,就在岳歌与以为他要杀她、暗藏的应对之招马上就要发出时,他却将剑极快极狠地划过了自己的脖颈,不给自己一点余地地,带着笑意尽处的嘲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不论是谁都好,谁都不能左右他的意志。
谁都不能。
他的魂魄好像在如他所愿般向上飞去,可又好像被滚烫的热火烧灼着要不断地下沉。在名为天地的熔炉之中,他听见一道他永不能忘记的、刻入他骨髓的声音:
【你是游肆。】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的抗争欲在他心中如新芽般破土而出。他恍恍然在心中作想,我睁开眼看到这世界的第一眼,就只是这一片黑暗,就只是那把碎掉的剑。
【你是游肆。】
那声音在千万具尸骸之上,在层层叠叠的高天之下,在一轮又一轮翻滚腾起的烈火之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他压逼而来,一声叠着一声、尖啸连着低语,它们抽离了原有的字音,化作一枚枚扎在他脑海之中的针,搅得他本就不甚清醒的脑海生疼——我是游肆吗?他捂着脑袋发出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嚎鸣。
以未散的阴力与战场上仙兵的阳力为媒,合阴阳二气凝为魂魄,但这身体被损伤得太厉害了,祂好像又要往这里面塞上什么权柄、算计着什么新的东西,所以才以这方天地为炉,将种种材料汇聚在一起,要炼一个东西来——他好像就是这个东西。
【你打不过岳歌与,所以我要帮助你拥有可以对抗她的力量,游肆。你忘记怀泠是怎么死的了吗?】
怀泠……怀泠……他眸光一散,对于凡人而言百年就是一生,可于仙人而论百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他记得他抱着满身是血的、昏迷的她回到游家之时,那惊喜却又慌张无措的心情;他记得她养伤时他寸步不离却又忍不住向她炫耀自己新制的护命神器时,她向他投来的无奈的笑意;他记得他参加她的神君即位礼,在百凤齐鸣、万钟悠响之中,他也满面春风地笑着和旁人说那就是我中意的姑娘;他记得他们在他用神器铸成的岛屿之中拜过天地成婚,她一面叹息着,一面捧着他的脸说你我经历许多才能走到今天,今后更应相互珍惜。
可是怀泠,你现在又在哪里呢?这天地炉中的哪一具尸骨之上,会融着你死时如烟花般炸开的一腔热血呢?
【是啊,你们实在是太苦了。岳歌与还没有死,你也还不能死,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你还要去杀了她不是吗?】
磅礴的爱意和恨意忽地填满了整个胸膛,几乎就要喷涌而出,他一时无措,死死将手摁在胸口之上,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可此时,他心中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游肆自刎就是报复了岳歌与,杀了她最爱的人不比杀了她本人更令她痛苦吗?更何况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与你何干?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你就是游肆。】
不是的。他体内的阴力在奋力地挣扎着,想要抽条、开出花朵——游肆已经死了,你忘记你看到世界的第一眼是什么景象了吗?是黑的,是漆黑无光的,是炉下融化的尸骨、是炉中升腾的热浪,你就是一件称手的工具,仅此而已。
但他体内那强行抽取千万人而凝聚而成的阳力却又以更加决然的姿态在他心中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你是游肆。】
【游肆。】
【不想为怀泠复仇了吗?】
【你要杀了岳歌与!】
【杀不掉她,你怎么能死,你怎么敢死?】
无法驱除的声音搅着那不明不白的爱与恨在他全身每一处阴力与阳力交织流向的地方横冲直撞,他不知如何消解,就只能将它们尽数接受。可是那两股对冲的力量以他的身体为战场竟直接打了起来,在彻底崩溃之前,他听见自己问出一句:
“杀了她呢?之后我又该做什么?”
那千万道声音嬉笑着又高高在上地汇聚成一道,在他的耳边震响:
【那你就可以如愿去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