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拿了安神香,便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院后有我以前埋的桃花醉,你去挖出来喝了,喝醉了找个地方老实窝着去,别来烦我。”
陈珑得了这么个嘱咐,遂很乖巧地指挥人去把那酒挖出来。
萧溪在一边看热闹,听陈珑解释:“元明这个出家人,出得很随性,不剃度,不换衣,不戒酒,因此她这么个出家人,是藏着许多好酒的,这桃花醉是她自家绝学,和进献宫里的梨花酿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年埋在永明寺后的桃花林里,淳厚芬芳,可惜她一贯吝啬,等闲不给人尝,眼下她专心研修医术,咱们可有得乐子咂摸了。”
萧溪一边看人喝酒,一边问:“元明师太精通医术么?”
陈珑点一点头:“她和我母亲师出同门,我母亲是我外祖的亲传大弟子,她则是我外祖的关门弟子。”
简而言之,一个大师姐,一个小师妹。
这事儿萧溪有所耳闻,安家虽是世家,娶妻未必全可着世家的羊毛薅,因此有几位寒门出身的,因为才学容貌之类的种种条件,嫁进了安家。
与之相对的,嫁姑娘也未必全嫁世家,不过“男低娶,女高嫁”,安家和寒门通婚,泰半都是寒门入赘到他们家门下的。
陈珑外祖年纪轻轻便是太医令,来替安家的老太君把过几次脉后,和她外祖母看对了眼,最后入赘到了安家,陈珑母亲也随母姓,为安懋生。
陈珑:“我外祖医术精湛,徒弟遍天下,亲传大弟子便是我母亲,他唯一的女儿,后来年纪大了,又收下了天赋异禀的元明做关门弟子。“
“想不到珑姐姐和元明师太之间,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陈珑笑:“没有这层渊源,我们俩也未必能认识。”她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指一指周边,道:“咱们来对了时候,眼下桃花开得灼灼,倘若再晚来两天,只怕就要败了,明日咱们两个来这儿坐一坐,看看桃花。”
“今日么……”
她弯着眼笑了出来:“先喝酒。”
说话间众人已经挖出了几坛子酒,启开泥封,就闻见一股子酒香,熏得人微醉。
陈珑啧啧赞叹:“她是真藏着好东西。”
陈珑匀给了春枝和萧溪半坛子酒,自己拎着半坛子酒,找了个清净地方喝去了。
她在宫外少了许多拘束,喝酒便恣意起来,竟是难得喝醉了——说来她这人,常喝酒,但不常喝醉。
她身份贵重,平日里多得是应酬,从成宫和公主府每日收的帖子拿去烧火,大约能省下不少炭火。
这些能邀到陈珑的赴宴没几个,泰半都是一个面子情,还有的就是陈珑到场去略坐上一坐,不久留,免得主人家拘束,这两样都是喝不了多少酒的。
偶尔她自己做东摆宴,虽然众人都向她敬酒,可她要操持事务,到底没敢真正喝醉过。
今日倒是难得。
一切都不必拘束了,长公主殿下便拿出了把酒当水喝的架势,一杯一杯毫不含糊地下去,半坛子酒喝了个底朝天。
她刚喝下去时不察觉,还奇怪元明这次酿出来的酒的酒劲儿怎么才这么一点儿,孰料这酒后劲大得很,待她疲乏了,一股脑涌了上来,一时之间陈珑看什么都是昏昏沉沉的,神智都被吞了,系统也跟着死机,最后干脆彻底卡壳。
一人一系统,为着这酒,上头得说不出话来。
春枝推门出去时,就见陈珑在廊下站着。
衣衫都很整齐,只是两鬓略微有些蓬松,还很妥帖地拎了个薄披风,正趿拉着鞋,抬头看月华如水。
她生得白净,喝酒不上脸,除了偶尔说两句谁都听不懂的胡话以外,其余的都寻常,且醉得次数少,春枝侍奉她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这人醉过几次。是以此刻也喝了两杯酒,正上着头的春枝姑姑盯着陈珑瞧了半晌,见长公主殿下安安稳稳的,一双眼也依旧是黑白分明,乌亮澄澈,看着人时带着她惯常的风轻云淡的笑,只觉得陈珑大约还醒着神。
“殿下在这里做什么呢,怎么不回屋里去喝酒了?”春枝喝了酒,语气软和得很,陈珑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迟钝了许久,才轻轻道:“酒喝完了。”
春枝点点头:“哦,殿下把那半坛子酒喝完了啊,真厉害,不愧是殿下,我才喝了两杯,就觉得晕乎乎了呢。”
陈珑也点头:“是,我要去再挖上一坛子来喝。”
春枝继续点头:“嗯,那感情好。”
她点头把自己点得发蒙,完全不晓得陈珑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个什么:“殿下要不要我陪着?”
陈珑瞥她一眼,摇摇头:“我不要你。”她说着自顾自站起身来,把那披风兜在肩头,头也不回,只冲着春枝摆一摆手。
春枝见她走了,下意识要跟上,陈珑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她一眼。
门边挂着两盏灯笼,烛火幽幽,陈珑含笑回头,眼眸映着烛光,明亮如水,脉脉望过来,露出个淡淡的笑。
“不许偷偷跟来。”
春枝点头:“那好吧,那殿下路上小心些。”
她说着回头,深一步浅一步地回了厢房。
萧溪正在里头倒茶水,她对自己的酒量有点儿数,因此也就浅浅尝了一口,便搁下杯子没再喝,还记得吩咐人去熬了醒酒汤。
这会子见春枝回来,她抬手扶了一把这喝得晕乎乎的小女官:“珑姐姐睡下了吗?”
春枝接过茶,喝了一口,醒了醒神:“没有,殿下精神得很,说是那半坛子酒喝完了,要去后山上再挖一坛子呢……”
“去后山再挖一坛子?”
春枝愣了愣,一头磕在桌角上,醒过了神。
“珑姐姐去后山了?”
春枝囫囵咽下几口茶水,晃了晃头:“仿佛是……”
萧溪闻言惊了,推开窗一看,月华如水,星子寥寥,周匝一边寂静,只能听见间或几声鸟鸣,再就是山野间的风声。
这月至中天时候,一个人喝完了半坛子酒,然后跑去后山了?!
虽则后山那片桃花林是圈在永明寺的围墙里的,然而到底是在山野间,还是深夜里,不知会有多少危险。
春枝来不及趿拉上鞋子,转身就往外跑,萧溪也跟着往外奔去。
出门去看,哪还有陈珑的身影,这人喝得大醉,步子却稳稳当当,也不知道走到哪去了。
这时节,山上的春风还有些料峭,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把春枝和萧溪吹得都分外清醒,春枝胡乱套上鞋子,和萧溪各带了人,沿着从他们住的院子到后山的两条路分道狂奔着去追人,夜半寂寂时分,他们却是步履匆匆。
陈珑对此事浑然不知,她溜达出去没多久就迷了路,压根没往后山拐,溜溜达达就跑到前殿去了。
里头有人正跪着求签,深更半夜了,孤身一人对着满殿神佛,就在那里那么跪着,竟也不嫌害怕。那签筒稀稀拉拉的响,陈珑靠在梁柱上听那声响,估摸着是这人手气太差,抽了不知多少次也没抽中上上签,依旧还在那里坚持不懈着。
巡夜的僧人敲着木鱼过来,一眼看见在这儿偎着没个正形的陈珑,扬声要喊,陈珑胡乱扯下腰间香囊,倒出个印章来,冲人抬手示意。
僧人显然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见了这动作,真就闭嘴了,那木鱼倒还若无其事敲着,凑近了陈珑近前,眯着眼看她手里的章子。
结果凑近了,看仔细了,见着上头的“阿拙”二字,这僧人只觉得自己被坑了。
一边心里头念着经压怒火,一边阿弥陀佛地行礼:“这位女施主,不知您是?”
陈珑这会子酒劲儿是真上来了,醉得不知该答什么,只把那章子往僧人眼前递。
僧人正一头雾水,忽而听见大殿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只修长的手握住那章子,连带着这位喝得烂醉的女施主一起握住,拎着那披风把人裹住后,才拿出个正儿八经的腰牌出来,递到他面前:“小师父,对不住,我和你们惠清大师父约好了来寻他求签,没留神看住身边人。”
僧人看了看那腰牌,上头隐隐写着“京兆府”三个字,他再提起灯来,看从大殿里头出来的这人的面容,是个青年,瞧着二十出头,气度却十分稳重从容,生得也极好,昏黄烛光下,人显得分外温和,安然承受着他的打量。
只是听见了惠清师傅的名号,他到底还是往大殿里瞥了一眼。
果然瞧见了惠清那胖乎乎的身子,从柱子下探出个身形来,冲他道了声“阿弥陀佛”,“放心吧,是我。”
惠清是和这永明寺的方丈是师兄弟,比这僧人辈分高许多,他看了看这几日,自觉这是有事要说,忙不迭道了声“阿弥陀佛”,敲着木鱼匆匆忙忙走了。
陈珑听见那木鱼声渐渐远去了,探出个头来,踮着脚尖越过萧珪的肩头看那僧人的背影。
耳畔是熟悉的萧珪的声音,听着略有些个不高兴。
“怎么喝成了这样?”
陈珑轻轻一笑,扯着他衣领,轻轻道:“因为想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