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銮驾的影子停在寿康宫阶前,好似块经霜的蜜蜡。
高贵妃携着萧帝衣袖,步下銮驾。
她一收到樱桃的报信就撺掇着萧帝前来看望因救太子而风寒加重的宁安公主,想当着萧帝的面治他一个深夜离闺的不贞之名。
萧帝心里也觉得有异。
贵妃素日待他只能算得上恭顺,哪像今日这般温柔小意地殷勤谄媚?
他大抵猜出她定又是灵机一动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了。
她实在算不得一个聪明的女人,但娇纵一个不聪明的女人反而能让这后宫清净许多。
至少只是明面上叽叽喳喳的,胜过表面风平浪静,背地里刀光剑影。
且顺着她心意看看她又要掀起什么小风小浪。
“陛下,夜已深,宁安公主染了风寒,想来早已安歇,臣妾以为,我等轻步探望,莫扰了公主静养才是。”
萧帝点了点头,没有让太监叫门。
不过这偌大的寿康宫别说通传了,竟连个守夜的人也没有……
殿内只点着一盏烛,火苗小得像奄奄一息的迟暮老者,帐子上的锦纹都在这样微弱的火光下被映成了灰扑扑的影子。
苏意晚卧于榻上,身形蜷缩如雏鸟,原本莹润的面颊此刻失了血色,竟比殿角那盆枯槁兰草更显蔫颓。
秦冉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手里捏着块拧干的帕子,慢慢擦拭她的额头,听见皇帝进来,赶忙下跪行礼。
再看殿中其余宫女,或歪坐椅上,或斜倚桌旁,酣睡不醒,桌上瓜子壳狼藉满地,连烛台都歪了半边。
萧帝眉峰骤拧,目光掠过空荡的熏笼——铜扣上积着薄灰,显是多日未用。
再落向苏意晚盖的锦被,布料粗疏,竟能瞧见里子外露的棉絮
他沉声道:“贵妃,朕记得六宫庶务皆交你打理?宁安乃朕亲封公主,却居此清苦之地,奴才们更是懈怠至此,主子卧病,竟酣睡自若!朕的后宫,何时成了这般模样?”
高贵妃也纳闷极了。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怎么回事?
苏意晚不是不在宫内吗?
还有樱桃她们几个,怎么像被药到了一样鼾睡不醒!
她本来还想联合那几个宫女指认陷害苏意晚。可现下她病怏怏乖乖巧巧地在寝殿躺着……她素日克扣寿康宫的痕迹也没人遮掩,她此行倒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心下千思百转,但高贵妃却没忘记赶紧把自己推的一干二净,忙伏地叩首:“陛下息怒!臣妾实不知情!臣妾早吩咐内务府以公主份例供给,断无克扣之理,必是底下人阳奉阴违,欺瞒了臣妾!臣妾御下不严,愿自请禁足景仁宫,暂交六宫之权,以赎其罪。”
她料定萧帝顾及高家权势,不会真追责,故而故作姿态。
恰此时,榻上苏意晚轻哼一声,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
见了萧帝,她强撑着要起身,却被他按住。
“皇帝伯伯……”她声音细弱如丝,眼底蒙着水汽,瞧着愈发可怜。
萧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欸,好晚晚,你救了太子,又受了这样的苛待,伯伯知道你受苦了,你身子虚弱,莫要大动。”
她咳嗽了两声,手紧紧抓着皇帝的袖口,像濒死的人迫切地抓着根救命稻草:“晚晚不怕苦……家父为国捐躯,晚晚只求能代亡父,常伴陛下左右,为陛下尽些微薄孝心。”
话落,泪珠滚落,她忙用帕子拭去,愈发显得懂事隐忍。
萧帝看着她这副懂事又可怜的模样,又想到她那战死沙场父亲,恨不得拿出最好的来弥补这位故友遗孤。
“来人,把这几个侍奉公主不尽心的狗奴才给朕泼醒!”
太监得令,顷刻接了几盆冷水狠狠泼向张嬷嬷几人。
几人猛然转醒,看见一脸惶恐跪在地上的高贵妃和病怏怏一脸绿茶样却好端端坐在床上的宁安公主,一时茫然无措……
她们面面相觑,互相对眼神也对不出个二五八。
“贱奴!还不赶紧跪下!”
听见皇帝的声音,几人顾不上思考,连连磕头。
“朕问你们,贵妃让你们好好侍奉公主,你们就是这样懈怠的?公主卧病在床,你们就把自己当成了寿康宫的主子?谁教你们这样当差的!”
“绝对不是臣妾授意的!”高贵妃听出皇帝话里的指摘,猛地脱口而出。
萧帝睨了高贵妃一眼,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不打自招了,忙把头低下。缩了回去。
“奴才们没有啊……宁安公主方才分明不在寿康宫啊,奴才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就睡着了……醒来就看见陛下您和公主在这儿了……奴才们还想问问公主,这深更半夜地去哪里了!”
高嬷嬷壮着胆子回话。
她这话的倒不是诓人,她们几人确实是在樱桃报信回来后在宫里等待高贵妃的,只是突然闻到一股异香,好奇地多吸了几口,就觉得有些疲乏,后面就失去了知觉。
“高嬷嬷你说什么呢?我落水后高烧不醒,怎么还有力气出宫?我只是让你给我煮碗姜汤,你就推三阻四……若不是秦冉一直用土法帮我降温,皇帝伯伯,晚晚恐怕日后都无法向您尽孝了……再说异香,诸位也看到了,我这寿康宫连艾草都熏不起……”她说的声泪涕下,叫人难以不信。
“朕这后宫,尽是些刁奴!”
萧帝怒火中烧,气极扫过窗前盂盆,瓷盆落地,竟将高贵妃发间三珠钗剐落在地。珠钗断裂,碎珠散了一地。
高贵妃盯着那截断了的钗脚,心口发慌。
“陛下息怒!”她膝行两步,想抓皇帝的龙袍下摆,却被皇帝不动声色地避开。
“臣妾真的不知内务府竟如此怠慢!臣妾这就去查。”
皇帝冷笑一声,“你戴着三珠钗,管着六宫事,却连朕故友的女儿都照料不好!朕看你不是不知,是根本故意为之!”
苏意晚适时咳了两声:
“皇帝伯伯,您别气坏了身子。贵妃娘娘日理万机,一时忘了我这个微末如浮萍的人也是有的……晚晚真的不怪娘娘……”
“你倒是懂事,知道替别人着想,可朕不为你撑腰,谁又替你着想?再说,你是朕御笔亲封的公主,哪里是微末!是他们眼高于顶,都不把朕放在眼里咯!”
这话一出,众人齐齐下跪,无人再敢辩驳。
萧帝扬声唤来总管太监:“传朕旨意。高贵妃御下不严,纵容宫女苛待公主,着禁足景仁宫半月,罚俸半年!寿康宫这几个刁奴,杖责二十,发往浣衣局!”
太监刚应下,苏意晚又轻轻拉了拉皇帝的手,笑得乖巧:“皇帝伯伯,晚晚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情不情的,你救了太子,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只要不把天戳破,朕都许你!”
苏意晚把一直侯在一旁的秦冉拉到她和皇帝中间。
“这是我在江南结交的挚友秦冉。虽然平民出身,但她有能力,识大体,在江南帮了我和太子不少忙。她刺绣功力深厚,不比名家差,臣女斗胆想替她在尚衣局谋个差事。”
“这算何难事?你这宫里她是唯一一个真心侍奉你的人,朕就允她做尚衣局女官,享五品宫女待遇,你看可好?”
苏意晚摇摇头,“树大招风,过犹不及,她是有实力的人,让她从最低等的绣作做起,我相信她靠自己也能平步青云。”
萧帝赞许地点点头,“就依晚晚所言。”
苏意晚戳了戳还没反应过来的秦冉,她这才连连谢恩。
“好了,朕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日朕亲自指派几个得力的奴才伺候你,看看谁还敢怠慢朕的宁安!”话说着他又睨了高贵妃一眼。
“有皇帝伯伯撑腰,哪有人敢欺负我,都是误会……”
“就你心善。你真是跟你爹一样绵羊一样性子,朕真怕你在这深宫被人生吞活剥了……”
说着,萧帝扶苏意晚睡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风风火火来的人萧萧飒飒地走了。
待人走后,苏意晚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
一柱香前,她方从谢府悠悠转醒。
情势危急,谢辞只简单交代了她几句就派人把她送了回来,那殿内昏睡过去的几人自然也是谢辞的手笔。
只是她察觉自己中药后的记忆实在零星……可偏偏有些她不堪回忆的片段又实在清晰……
清晰到她深深吸气时,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属于谢辞的……体香,像雪后松枝上凝的霜,清沁,冷淡。
她抬手时谢辞胸前凉薄触手可及……
浴桶冷气氤氲,谢辞衣衫尽褪……
记忆像被水汽蒙了的镜,擦不亮,再更进一步的事情无迹可寻……
暖帐外传来秦冉轻手轻脚收拾的声音,苏意晚转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芯里的荞麦壳硌着脸颊,才让她稍微清醒些。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好像没有异样,身上也没有不舒服,可那颗心就是跳得厉害,里面似乎有只刚破壳的雏鸟,扑腾着要往谢府冷香里飞。
她想起话本里写的,女子中了媚药,若没有男子相帮,哪里能轻易解了?
可谢辞那样的人,素来清冷自持,会做那种趁人之危的事吗?若做了,他为何半句不提?若没做,那她脑中那些记忆从何而来呢?难不成是她睡梦中意银吗?
到底有没有呢?
她一个人实在搞不清楚,可要她同谢辞对峙却让她怎么启口呢?
她越想脑子越乱头越痛心越燥。
烛火终于灭了,殿里只剩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铺了片银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