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水马龙,万象更新。
江州城的早市挤满了人和摊子,声音嘈杂,人来人往。
路两边摆满卖东西的摊子,高高的蒸笼冒着热气,一打开盖子,包子的香味就飘出来。油锅里扎着油条,发出滋滋的声音,颜色金黄。卖豆浆和豆腐脑的摊子前围着不少人,豆子的味道和甜味混在一起。
“刚出炉的肉包子咯——”
“甜香的桂花糕——”
“大白菜便宜卖啰——”
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喧嚣沸腾,好日子味道扑面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这熟悉的,热闹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真好。
女人们提着篮子仔细挑菜,男人们站在摊子边匆匆喝着粥,小孩们拉着大人的衣服,眼巴巴地看着卖糖画的摊子……包括她旁边的萝卜头。
“看看得了,想买找你家长去。”
她就算给路边的乞丐买,也不会给给他买,说着拉起阿蛮就要把他拉走,可这孩子像脚下生了根,眼睛死死黏在糖人摊子上。
卖糖画的老翁手法娴熟,舀起熔化的糖浆,手腕轻转间就勾勒出蝴蝶翅膀的纹路,笑呵呵把糖蝴蝶凑到阿蛮眼前晃悠。
“漂亮吧,让你姐姐买。”
何余一听,眉毛立刻竖了起来,**裸的引导消费,她将阿蛮拽到身后,没好气地对着那老翁道,“老伯您可别乱说,谁是他姐姐,我路上捡的,自己还饿着肚子呢。”
她嘴上说得刻薄,但看着阿蛮那副渴望又不敢开口的模样,心里到底还是软一下,只是面上丝毫不显,反而更加不耐烦。
“行了行了,别杵在这儿挡人家做生意,赶紧走,再不走,小心我真把你丢这儿不管了。”
这话半是吓唬,半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她绝不会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掏钱。
何余拽了拽他的手,“走啦,咱们先去官府露个脸,让崔元灏把人撤回来。”
他依旧没动。
“我真是服了。”
深刻体会到,捡孩子容易养孩子难。
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没好气地摸出铜板拍在摊上,“来个最小的。”
她话音刚落下,感觉手里的力道重了点,低头看去刚好与那双执拗的眼睛撞到一起,他默默伸出三根手指,固执地举到她面前。
“嘿。”这回真给她整气乐了,火气也蹭地往上冒,“得寸进尺是吧?一个还不够?你还想要三个?你当我是冤大头。”
“你爹娘谁啊,好没有分寸感知道吗?”
“人与人交往要知进退,要懂得见好就收。”
无论她怎么说,伸起的三根手指依旧没放下。
哪是捡了个孩子,是请了位祖宗吧。
倒霉孩子,哪冒出来的。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所有的犹豫和计较都吐出去,然后再次转向那老翁。
“这一勺糖能做三个吗?”
老翁:“你要是不想买可以走,没见过这般抠搜的。”
“不能就不能。”她掏出几枚铜板全部拍在摊位上,“来三个小的,按最便宜规格做。”
她自己都舍不得吃,还给陌生孩子买。
佛光普照。
她瞟了眼盯着糖画的阿蛮,无力感爬了上来,遇到这孩子总要破财,以后得离他远点。
老翁接过铜板,在手里掂了掂,斜眼瞅着何余,又看眼可怜巴巴的孩子,脸上的笑模样彻底没了。
“小姑娘,老头子在这条街上卖了十几年糖画,头一回见到你这般算计的。”
“这哪是算计,这叫会过日子。”
“哎呦喂,真会说。”
老翁熟练用糖勺在板上勾勒,动作熟练,很快就把大概轮廓画出来,只不过比其他的小了整整一圈。
“老伯,你手艺真不错。”她真心实意夸赞。
老翁手上没停,嘴里的话也不留情面
“你以后少出这种难题就好。”他道:“瞧见没,就这么点糖浆,风一吹就得散架,拿这个给孩子吃,亏你好意思。”
“有的吃就不错了。”
老翁一噎。
他气鼓鼓将三个勉强成型的糖画递过来,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嫌弃。
“喏,拿好,下回要么别充大方,要么就痛快点,这点东西,喂麻雀都嫌寒碜。”
“麻雀要是嫌寒碜,那说明麻雀的生活水平比我高,该它请客才对。”
“牙尖嘴利,你哪家姑娘。”
他讲一句,她回一句,半点亏都不肯吃。
何余没回,要是被何三水他们知道,又得鸡飞狗跳,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捏着营养不良的糖画递给阿蛮手,阿蛮定定看了会,何余正想再催,却见他手腕一缩。
不是接过,而是劈手一夺。
紧接着,他扭身扎入人潮,几个起伏便不见了踪影。
何余愣住了。
是真的愣住了,她甚至保持着递出糖画的姿势,脑子里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荒谬。
她居然被这个孩子抢了两次东西。
那股被戏耍,被白嫖的怒火直冲天灵盖,烧得她耳边早市的喧嚣都静了一秒。
“哈!”
一声爆喝从她喉咙里炸出来,吓得旁边挑菜的大婶手里的白菜都掉了。
本来就是给他的东西,为什么要抢呢,抢完之后连句谢谢都没有。
何余越想越气。
“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什么官府,什么崔元灏,什么安生日子,全被她抛在脑后,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揪出来,把他嘴里的糖抠出来喂狗。
何余扎进汹涌的人潮里,力气大得差点撞翻扛着草把子的糖葫芦贩子。
“哎哟,看着点。”
“对不住,抓贼呢。”
何余头也不回道,眼睛在前方攒动的人头里疯狂扫视,那抹矮小的灰色身影在人缝里一闪而过。
“你给我站住,快给我说声谢谢。”
她一边拨开人群奋力往前追,一边气急败坏地骂,声音又亮又脆,引得整条街的人都侧目望来。
“前头的,帮我拦一下那穿灰衣服的小崽子,他抢我东西。”
有人下意识想伸脚,可阿蛮滑溜得像条泥鳅,矮身就他腿间钻过去。
“别跑,让我逮着你。”
她简直要气疯了,不是气那几文钱,是气栽在同一个孩子手里两次,早知道就该让他眼巴巴看着。
何余铆足劲追,可早市上人实在太多,推搡之间,距离反而越拉越远。
眼睁睁那灰影彻底消失在街角。
她也只有无能狂怒,原地跺脚。
“我看你能跑哪儿去,江州城就这么大,掘地三尺我也把你抠出来喂王八。”
声音远远传过去,也不知道那小子听见没有。
人影彻底不见了。
何余停住脚步,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都冒了汗。
她骂骂咧咧地转身,差点撞到人,她抬头正对上烦得能冻死苍蝇的脸,他负手而立,身后跟着两名按刀的捕役,其中一位是她姐姐何瑾。
只见她从自己投来略带担忧目光,瞄了眼崔元灏默默低下头。
她连忙挤出笑打招呼,“崔大人早上好啊。”
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民女这是在……晨练,活动活动筋骨,顺便为民除害,抓个小毛贼,大人您……”
崔元灏面无表情打断她,“为三个糖画,追孩子半条街,真有出息。”
何余嘴角抽了抽,看来买糖画这一幕全被他看见了,崔元灏不是好糊弄的,沉默半天,决定转移话题道,“大人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这早市体察民情?”
崔元灏不接茬,目光锐利。
“本官更想知道,你昨夜身在何处,回春堂方大夫报官,说你送药未归,音讯全无。”
他往前踱了半步。
“城西货道昨夜有马车冲卡逃逸,车上疑似绑了人,巡检司追捕时,在废窑厂附近发现了这个。”
他身后的捕役上前半步,手里托着一小块沾了泥污,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布料,但何余一眼认出,那是她给屠铁和侯七包扎时用的。
看来崔元灏没有抓到人。
她悄摸低头看了眼衣裙,声亮如钟,信誓旦旦道,“这又不是我的,你问我干嘛。”
她撕的是屠铁的衣服。
“昨日没回去是因为我看花去了,郊外的油菜花开了,我顿时起了玩心,看的入迷忘记了时间。”她指了指自己沾满泥点子的裙摆和脸颊的划痕,“您看,为了看花我还摔了好几跤呢。”
这话漏洞百出,崔元灏的眼神明显不信,但他并未立刻戳穿,只是淡淡道,“哦,你倒是倒是风雅得很,可有人证?”
“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元灏冷哼一声,显然没了耐心跟她绕弯子,“本官没空听你胡诌,既已回城,立刻回衙门录份口供。”
说完甩袖而去。
“大人,好大人,我说得都是真话。”
“崔大人,您要相信我。”
何余厚着脸皮跟上去,供出谢昀和那两个绑匪是万万不能的,银子还没完全到手呢。
但后来无论她说什么,崔元灏解锁沉默是金的技能,一直不说话。
她跟在崔元灏身后,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府衙青砖高墙越来越近,压抑感也随之而来。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何瑾,姐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她慎言。
不要钱没拿到,自己栽个大跟头。
堂内,书吏已备好纸笔,何余跟在崔元灏身后踏入公堂,目光扫过桌案后的录供人时,脚步一顿。
“唉,沈徽你怎么……”
已经端坐上方的崔元灏打断道,“说吧,从你昨日离开回春堂,详述经过,不得有任何遗漏隐瞒。”
何余沉默着,看着崔元灏脸色,心里有点发虚,但事已至此只能嘴硬到底,她硬着头皮道,“昨日去给青杏街的王婆婆送药,送完药看天色还早就……就想着透透气。”
她顿了顿,偷偷觑了一眼崔元灏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只得继续往下说。
“最近城里事儿多,流言蜚语也多,不也不少是关于我的,前些日子在药堂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是不知道。”
“昨日送药,瞧见路人指指点点,虽然知道是假的,但就是憋得心里发慌,就想去城外走走,散散心,走着走着,就看到一大片油菜花,开得金灿灿的,特别好看,我就多呆了会。”
“后来呢?”
崔元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后来天黑了,刚想往回赶就看一辆慌不择路的马车,一不留神侧翻在油菜田。”
“他们离我不远,我心中害怕,就不停往深处走,天黑路滑,摔了好几跤那时我是又冷又怕,好不容易挨到天蒙蒙亮,才一瘸一拐地找路回来。”
她说到后面,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委屈和后怕,这倒不全是装的,昨夜的经历确实让她心有余悸。
要是换作以前,她肯定不会放过这两个罪魁祸首,现如今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
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啊。
“该说的都说了。”
崔元灏沉默地看着她,堂内一时寂静,只有沈徽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何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要是全部假话崔元灏不是傻瓜,段然是不会信的,所以她选择真假参半。
加一丢丢真情实感。
良久,崔元灏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淡,“既然如此,画押吧。”
沈徽将录好的口供无声地递至她面前,何余迅速浏览一遍,确认与自己所述无误,提笔签下名字,按上手印。
心中那块大石头总算落地,她那番话虽然带着真情实感,但她不信崔元灏就这么信了,不追究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崔元灏收起供词,神色稍霁,目光在她与一旁的何瑾身上一扫而过,淡淡道,“已近正午,一同吃个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