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窑厂前面是大片大片油菜花田,何余给侯七和屠铁包扎完腿后敲着酸溜溜的腰走到门口,她定在那里,被扑面而来的金色撞得晃了神。
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油菜花田了,记忆拼命向后翻找,终于停在了还没上学的年纪,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那个春天,后来再去,不是暑假就是寒假。
她没想到,时隔多年,重见这般汹涌的金色,竟是在如此狼狈的境地。
想至此处,她猛吸几口,被浓烈的花粉呛得狂打喷嚏,眼泪都迸了出来,身后传来屠铁的声音,“哼,报应,老天都嫌你铜臭熏人,撒点金粉就呛得你现原形。”
何余转过身,鼻腔还痒着,无名火先窜上来。
这世上怎么就有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她得不到半分感激也就罢了,竟还要时时刻刻忍受这般的刻薄。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硬生生怼回去,“某些匪徒都没被老天收走,我这救苦救难的怎么会倒先遭报应。”
“你厌恶我也好,仇恨我也罢,但毕竟我救你,也不奢求你报答,也用不着你拍马屁,闭嘴不会吗?不说话会死吗?”
她不再理会身后的冷嘲热讽,径直迈步跨过废窑厂破旧的门槛,走进那片无边的金色海洋。
心里像是堵团湿棉花,闷得发慌,救人也救得这般憋屈,真是闻所未闻。
油菜花田在朦胧天色下泛着湿润的光泽,绵延至远山脚下。
走出去没两步,清冽的草木香气充满胸腔,稍稍平息她胸中的郁气。
没关系,钱到位就成。
这么点委屈没什么。
如今也只能这么开解自己。
要不然真咽不下这口气。
她沿着田埂慢慢行走,露水打湿裙摆,没走多远,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霎时间背后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加上她刚经历绑架,心砰砰跳个不停。
警觉地回头,是那个的小男孩,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她后面地。
唉,吓死她了。
男孩见他停下,也刹住脚步。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没好气地问,差点把她吓死。
阿蛮只是抿紧嘴唇,不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
何余想到他有抢钱的前科,想起来来就烦躁不已,不管怎么补偿,她总觉得少了三十文。
但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独自丢在野外,万一出点什么事于心难安。
“啧。”她还是硬不下心肠,“要跟就跟着,别跟丢了。”
她转过身,不再理会他,自顾自继续往前走,但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些。
于是,晨光熹微的油菜花田里,出现一前一后两个沉默的身影。
他小小的身影在花秆间时隐时现,偶尔会伸手碰下花瓣,又迅速缩回手,加快脚步跟上。
何余不用回头,也能从声音里判断出那孩子还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就在她琢磨着是直接回城还是等着官府的人来找时,前方花浪微动,恍惚间看见花田深处似乎有个人影。
她悄悄伸手扯下藏在后腰的匕首,这是屠铁的,他拿不了,只能代为保管一下。
事情一多就忘记还了。
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最近江州治安令人堪忧,确实得有把武器傍身。
她站着原没动。
看着那边人慢慢向着自己靠近。
花瓣拂过何余的手背,紧紧盯着花田深处那个逐渐清晰的身影,靛蓝长衫,身姿挺拔。
“沈徽。”
她几乎是看见他那一刻脱口而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看清是她,以及她身后不远处小尾巴时,沈徽周身那层冷冽的气息缓和不少。
她收起匕首快走他旁边,踮起脚看了看后面确定没人跟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徽的目光落在何余脸颊那道细长的血痕上,停滞一瞬。
晨光自他身后漫开,将他身形勾勒得清瘦料峭,投不下半分暖意
“你脸上的伤,”他忽然开口,语气陈述,“他们弄的。”
不是疑问,是断定。
何余下意识摸下脸颊,刺痛感让她吸了口凉气,她记起答应谢昀的事儿,她道,“不是,自己划的。”
在答应谢昀要求后,便已经想好怎么圆谎,只要她打死不承认绑架一事,他们就算抓到侯七和屠铁又有什么干系。
“崔元灏在搜捕他们。”沈徽淡淡道,“城门口戒严,巡检司的人正往这边来,你如果不想再被卷进去,现在最好跟我走。”
“啊?”
何余愣住了,什么都没说呢。
她既佩服沈徽的敏锐,又担忧谢昀他们。
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被体温焐得发热的字条,谢昀亲笔写的,先付三成定金,若是尘埃落定,再结剩下的七成。
巡检司的人在附近,要是他们被抓了,扛不住打,导致她拿不到钱怎么办。
这可是她冒着巨大风险,甚至忍辱负重救了两个仇人才换来的。
比起被卷入麻烦,她更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银子要是没了,那才真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他们比你聪明。”沈徽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在此处,于事无补,反而说不清。”
沈徽知道的也太多了,比她这个先知还清楚,可原著里没说他有特殊本事。
正疑惑着,远处脚步声隐约传来,还越来越近。
“走了。”
何余最后望眼窑厂,转身快步跟上。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靠他们自己。
沈徽没领她走大路,反而拐进油菜花田深处。
她除了跟沈徽说话,还得时不时回头,看后面的小孩跟上来没,还得小心不能掉沟里。
一心三用。
这事她上学时经常做,这么多年过去也是得心应手。
她跟着后面,看着沈徽熟练穿梭在田埂间。
不由打出个问号,沈徽是不是太熟练了,完全不想第一次做。
约莫一柱香后,隐蔽的支流小河出现在眼前,旁边还有艘乌篷船。
他解开缆绳,示意何余上船。
“坐船?”她有些惊讶,“回城不走官道吗?”
“水路近,且避人耳目。”沈徽率先跳上船,拿起竹篙。
她踌躇会,还是扶着阿蛮一起上船,小船微微晃动了一下。
利索钻进低矮的篷子里坐下,竹篙轻轻一点,小船滑入河流中央,顺流而下。
两岸的油菜花渐渐被垂柳取代。
船篷里有些昏暗,阳光从船顶缝隙点点撒在船舱上,忽然理解那句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笑了笑:“沈徽,谢谢啊。”
他没回头,专注看着前方,只淡淡嗯了一声。
何余看着星空顶,往他那挪了挪,“对了,沈徽你会唱歌吗?”
“江州有首小调,乌篷船摇啊摇,摇过白石桥,你声音这么好听,唱歌也应该不错吧。”
其实她与沈徽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以为会有点尴尬,没想到比想象中要熟稔一些。
或是因为她不爱说话,就算她说点不着调的,也不怕传出去。
沈徽未有半分停滞,水流声里,他的回答和乌篷船荡开的涟漪一样淡。
“不会。”
“哦。”
何余轻轻应声,视线在他挺拔却疏冷的背影上转了转,又落回篷内。
阿蛮蜷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悄无声息地打量着沈徽。
这孩子……
她目光在两人身上不停打转,难不成这孩子开了天眼,一下子就瞧出沈徽的与众不同。
船行无声,只有篙橹拨动水波的轻响,实在过于安静氛围下,何余觉得有点刺挠,于是乎她又想起乌篷船,以前她游船的时候,摇船的阿叔总会哼两句。
何余道,“你们要是不嫌我唱歌难听,不如我来唱吧。”
她清了清嗓子,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地就唱起来。
她唱的是江州那首流传甚的广乌篷船,调子本是温软缠绵的。
可到她嘴里,像是换副腔调,音调忽高忽低,节奏时快时慢,落在静谧的河道上,惊得树上栖息的鸟儿频频飞起。
在家时就算是她爸妈,也不会毫不犹豫让他闭嘴。
难得嚎这么久没人制止。
何余越唱越带劲,微微闭上眼,摇晃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拍子。
沈徽撑篙的手微顿,侧脸在水光中线条更紧,神情依旧平淡,角落的阿蛮则是默默用脏手捂耳,把脸埋进膝盖。
“橹声轻,水纹绕,阿妹笑指鱼摆尾……”何余正唱到“桥下水汤汤,送郎去远方”最后一个字拐了七八个弯,颤巍巍地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
“咳。”
极轻的咳嗽从船尾传来,打断她惊世骇俗的吟唱。
何余睁开眼,颇为不满地望过去,“怎么了?我还没唱完呢。”
沈徽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前方水道,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水急,稳些。”
何余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平静无波的河面,又抬眼看了看沈徽那纹丝不乱的撑篙动作,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我唱歌确实难听,所以我喜欢声音好听,唱歌好听的。”何余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仿佛在陈述什么人生哲理,“这就叫取长补短,互相成全。”
她说着,自己先乐了,眼睛弯成月牙。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老天爷总不能把所有优点都堆在一个人身上,那多不公平,像我,虽然唱歌一般,但我其他全是长处。”
她看着他们,一脸真诚,脸不红心不跳。
正想继续说,小船却轻轻一震,靠了岸。
沈徽停下竹篙,转头看他们,“到了。”
何余钻出船篷,发现他们已经到了江州城外的另一处僻静河岸,离回春堂所在的街巷已经不远。
“从这里上去,拐过两条巷子就是回春堂后街。”沈徽指了指岸上的小路,“既然已回到成内,即便遇到巡检司也不必躲藏。”
何余跳上岸,心里松了口气,总算安全了,她回头看向船上的沈徽。
“你不回去吗?”
“我另有他事。”沈徽站在船头,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表情依旧平淡,“今日之事,你与这孩子对好供词就行。”
何余明白他的意思,沈徽有意帮忙隐瞒,她自然不会不讲义气,她即便屁股打开花,也绝对绝对不会供出他。
“知道了,多谢。”
沈徽没再说什么,竹篙一点,小船缓缓离岸,向着下游驶去。
何余站在岸边,看着那小船消失在河道转弯处,心里那种奇怪的有冒了出来。
沈徽,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