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荒郊野岭。
该不会遇到另一伙歹人吧,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下去。
比起这个,她更怕来的是个寻常过路人,不管在哪儿,绑票都是重罪,再加上这俩人从一开始没打算留活口,好不容易凭借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们去见谢昀。
万一这时候冒出个路人甲,他们心一慌,一不做二不休,那就直接那开席吧。
何余心中不停默念。
不要出尔反尔,不要出尔反尔,她还年轻还没吃遍天下,还没成为富婆……
突然,粗糙的手掌捂住何余口鼻,把她整个人砸回泥地里。
他眼神凶戾地剜她一眼,随即朝侯七使个噤声的眼色。
他紧张地抽出随身的短棍,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河滩边的芦苇丛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大部分动静,但那声咔嚓异常清晰,绝非风吹所致。
黑暗中,瘦小的身影踉跄着从茂密的芦苇后跌出来,扑倒在泥水里,月光照亮那张吓得煞白,眼带惊恐的脸。
是个孩子。
他手里拿着包缠糖,眼睛瞪得溜圆,看看被按在地上的何余,又看看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嘴唇哆嗦着。
完了完了完了,出现的真不是时候,肯定要被灭口了,重点不会连带着她一起吧。
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芦苇荡拉屎吗?
谁家孩子这么野,江州案刚结,家长的心也太大了,是作业太少还是宵夜不香?
屠铁眼神一厉,压低声音对同伴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侯七反应过来,立刻朝那孩子扑去。
那孩子见状,无措踉跄后退,脚下被芦苇绊住摔在泥里,就像是电视剧演得那样,手脚并用地往后蹭。
何余:……
她要是还坐在电视机前一定会疯狂吐槽,但只有真正经历过才知道人在特别恐惧的情况下动不了一点。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看向那个孩子,努力朝他挪动身体,结果刚动一下就被吼,“你想干啥?老实点!”
小孩眼泪不停掉,害怕的胡乱挥着手里糖。
何余停下动作,迎上孩子的目光,月光下,那张沾着泥污的小脸显得格外惊恐无助,默默叹口气。
对于这种情况,阿姨也没有办法。
她无辜,孩子也无辜,绑匪动向不明,但总不能让他们在她眼前搞买一送一吧。
电光火石间,她说出那句经典名言。
“他还只是个孩子。”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眼看灭口的意图再次浮现在绑匪脸上,何余急得冷汗直冒,要是真让这孩子出事,她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哥……”
侯七显然也慌了,看向屠铁,等他拿主意。抓住孩子容易,但之后呢?
屠铁眼神一厉,当机立断,对侯七低吼道,“打晕他,一起带走,快。”
侯七不再犹豫,箭步上前,在那孩子惊恐的目光中,举起短棍狠狠砸向他的后颈,孩子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地瘫倒在泥水里。
何余的心随着那记闷响重重一沉,还未来得及看清孩子的状况,又是那股难闻气味,带着泥土和汗液的咸腥味,视线瞬间天旋地转。
她嘴被重新堵上,绳索也勒得更紧,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的骨头磕在硬木板上,生疼。
“草——”
彻底昏迷前,何余用尽全身力气,从被堵住的嘴里挤出一声模糊却滚烫的咒骂。
与此同时,方蘅之急得焦头烂额,所有地方都找了,始终找不到何余的踪影,连阿蛮也不知所踪。
这段时间何余的所作所为他全看在眼里,她一个姑娘家长期住在药堂终究不便,于是与妻子商量后,便将东边那间空房收拾出来,打算让她搬来住。
不料,还没等到她感激道谢,却先传来她失踪的消息。
何余做人确实不着调,但做事不含糊,无缘无故失踪必有引擎,思来想去他决定报官。
听说她与新来的知府有些交情,毕竟江州最近不太平,眼看天色已晚,可没半点进展。
方蘅之在城里口不停的来回踱步,
瞧见水泄不通的城门时,侯七拽缰绳调转方向。
猝不及防的力道直接撞醒车厢里的人,何余先是感到头晕目眩,后脑勺磕在硬木车壁上的钝痛顿时炸开。
她的骨头像被拆开又勉强组装回去,颠簸都让她在硬木板上来回摩擦,火辣辣地疼。
不过万幸是,那个孩子就蜷缩在她对面,双目紧闭,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惨白,小小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而无意识地晃动。
还活着,何余心里稍安,随即又被更大的焦虑攥紧。
赶车的是那个侯七,屠铁坐在靠近车厢门帘的位置,意味不明的盯着她,手里反复摩挲着那把匕首。
“有人报官了。”
何余心中咯噔一下,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完蛋,不讲武德,要撕票的节奏。
匕首贴上她的脸颊,冰凉凉的触感刺得她汗毛倒竖。
何余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她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闪烁的凶光,手里的匕首微微发力。
“这次官府动作倒是挺快。”屠铁嗓音沙哑,在她下颌处轻轻划动,“看来还是留你不得,早知道在河边就弄死你。”
何余静静看着他,泪眼婆娑,心理不断哼着小曲: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都是两只手,两只脚的人。
不要自相残杀,五百年前是一家。
许是目光过于炽热,屠铁收起刀,别过脸不再看她。
车速慢下来,远处城门的轮廓和零星火把的光隐约可见。
侯七握缰绳的手紧了紧,“哥,每个口子都戒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按计划走货道。”
马车拐上条颠簸的小路,想绕过正门,没多久就被硬生生拦停了。
“喂,哪家的?这么晚了,今儿偏门也不让随便走,下头下的新令得下车检查。”
“行个方便。”侯七连忙赔笑偷摸递上个钱袋子。
“不成,不成。”老兵将钱推了回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谁稀罕这三瓜两枣。”
说罢走到车前掀开帘子,老兵眯着眼往里扫,车厢上堆满整齐的土布。
伸手扒拉了下中间的布摞,硬邦邦的触感裹着点潮气。
侯七连忙道:“都是城里布庄订的粗布,赶早市要卖的。”
“您看这布堆得实,连个下脚地都没有,真是没藏别的。”
何余藏在布堆后面,窄小的空间憋得胸口发闷,有点喘不过气。
她想喊救命,但后腰抵着的匕首又冷又硬,但凡叫出一个字,后面这位肯定给她来个对穿。
半边身子压在冰凉的车厢板上,怀里还护着那孩子,小家伙的脸埋在她怀里,呼吸又轻又抖。
她身子紧紧绷着,一切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一环扣一环把她往死路上逼。
只要能平安落地,她要送他们全部进去吃牢饭。
何余面如蜡色,心里小人双手合十不断重复:不要狗急跳墙,不要狗急跳墙,平安过关平安过关……
只要看见谢昀一切都好说,至少他看着像是个能沟通的。
侯七扯了扯最外层的布,露出底下叠得齐整的料子,“军爷不信尽管查,布庄的单子还在这儿呢。”
老兵扫了眼他递过来的纸片,又往车厢里瞅了瞅,布堆堆到车顶,确实没地方藏人。
夜风卷着城门口的喧哗过来,满满当当货物以及齐全手续,确实看不出任何疑点。
他想起上头催着查绑匪的紧令,也没心思在这耗,不耐烦挥挥手,“行了行了,赶紧走,别挡着道。”
帘子落下,车厢里暗下来,后腰的匕首终于挪开。
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早就没了知觉。
她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丧良心的事,被这种事情砸到头。
想到这儿,何余在心里默默叹口气,真心觉得不会有人比她更悲催。
在后山时就经历过生死,现在又危在旦夕。
她欲哭无泪,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可气还没喘匀,怀里的孩子忽然发出轻微的抽噎。
声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车厢里,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刚放下帘子的老兵动作一顿。
“等等。”
他厉声喝道,再次抓住车帘,彻底扯开。
“里面什么声?!”
屠铁脸色剧变,眼中凶光毕露,知道再也糊弄不过去。
他几乎在老兵发声的同时就对侯七吼道,“快走。”
侯七反应极快,一抖缰绳,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
“驾!”
马儿吃痛,嘶鸣着,侯七疯狂地向后逃离,马车剧烈颠簸,差点连人带货全给甩出去。
“……”
“拦住他们,快拦住那辆车。”老兵嘶哑着嗓子朝身后呼喊。
马车沿着城外坑洼不平的野路疯狂奔驰。
何余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踩不到实地。
屠铁的脸色格外阴沉,半个身子探出车厢,看着后面火光逼近,随即快速收回来。
冷风像刀子一样从掀开的车帘灌进来,身体在车厢里被甩得东倒西歪,每一次撞击都让她觉得骨头要散架。
造孽啊。
跟坐过山车一样,给她整吐了。
在这么下去,不被捅死,也得被颠死。
“哥,他们要追上来了。”侯七的声音带着惊恐。
“慌什么,走西边那片废窑厂,甩掉他们。”
话落,他转向何余,匕首再次抵上她的喉咙,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僵住。
“娘的,都是你这祸水。”
娘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从头到尾她都是个很无辜的路人啊,她气到不行,又不敢吼出来,她怕两人狗急跳墙。
小不忍则乱大谋。
就在这时,狂奔的马车急转,冲下陡坡。
剧烈的颠簸几乎将车厢掀翻,屠铁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狠狠撞在车壁上,闷哼一声。
抵着何余的匕首向上一滑,在她侧脸划出一道血痕。
几乎在同一时间,马车冲出陡坡,车轮碾过深坑,整个车厢发出不堪重负,疯狂地倾斜。
车厢一侧车轮骤然碎裂,木轴断裂,整个马车向一侧倾倒滑行,在泥地里拖出长长的深痕,最后重重撞散在油菜花田才彻底停下来。
天旋地转。
何余摔得七荤八素,怀里的孩子也脱手,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嘴里全是铁锈味,车厢歪斜,布匹散落得到处都是。
短暂的死寂后,是痛苦的呻吟声,侯七被甩出车辕,抱着腿在泥地里打滚,屠铁也被压在翻倒的布匹下,一时挣扎不出。
何余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挣扎着想爬出去。
远处,追兵的火把和马蹄声正在快速逼近。
而就在这片混乱和死寂之中,朗润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不高,但清晰地压过风声和呻吟。
“还好,来的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