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段时间,何余的生活枯燥而繁琐,她跟着齐玉,从辨认最基础的药材开始,记住它们的形状,气味,功效。
她需要爬上爬下地为病人取药碾药,学习怎么将药包得又快又整齐,捆扎结实。
她手脚麻利,学习用心,这些杂活虽然累,但井井有条。
偶尔得空,就安静地站在角落,看方蘅之如何望闻问切,听他询问病情,分析病因,开出药方,她看得入神,只觉得其中学问深奥,引人入胜。
回春堂的活计虽然忙,但气氛融洽,方蘅之嘴巴毒,但对待病人温和,无理取闹的除外。
他医术高明,对贫苦病人时常减免诊金药费,在街坊邻里中声望极高。
齐玉也是个热心肠,见她学得认真,也乐意多教她一些。
她极为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更存了早日学成的心思,便终日埋头在药草与病案之间,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抓药时,偶然听见病人交谈,她才恍然惊觉,轰动一时的江州案,竟已在不知不觉中结了案。
何余手里包药动作顿了一下,她侧耳去听,那两个候诊的妇人正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沈迁那案子结了。”
另一个接话,“可不是嘛,城门口的告示上写的是沈迁买凶杀妻……真是造孽啊!可怜了沈家那小子,还有那对从和州来的姐弟……”
穿着褐色衣服的妇人神秘兮兮地说,左顾右盼了会,凑近道,“我听说他们是特地来江州商议婚事,你知道是和谁家吗?”
“这倒是没听说。”
“何家,何家老二何余。”妇人语气笃定,“就是前阵子牢里那位,听说谢家公子一表人才,可惜家道中落,姐姐又遭此横祸,这婚事怕是……”
何余:???
药秤从她手中滑落,砸在柜台上发出轻响,那两个妇人也被吓一跳,齐刷刷转头看她。
何余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药秤,身子微微发颤。
谣言传得可真巧,偏偏在她搬来回春堂后,偏偏在她开始学医自立的时候,该不会是……
何余简直要气笑了,除了宋荷华,还有谁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儿,八成是看何瑾的婚事要黄,又不愿意做背信弃义之徒,就打算把她这个多余的二女儿推出去顶包。
她都能想象他们盘算时的模样,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算计……反正何余那丫头也嫁不出去,不如替她姐姐接了这亲事,好歹是个读书人,总比烂在家里强。
要真是与她想的一致,她真要直呼好家伙。
好一个亲娘啊!
鸡腿轮不到她吃,好事轮不到她占,这种捡姐姐剩下的婚事倒想起她来。
她是不是还得感恩戴德,谢谢娘亲终于想起她这个女儿了。
褐色妇人上下打量会,觉得眼前人有点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愣了会,提高声音道,“小心些,吓我们一跳。”
何余被这话拉回神志,她抬起头,扯出僵硬的笑,“二位大娘,这话是打哪儿听来的?”
两个妇人面面相觑,挎菜篮的支吾道,“街,街坊都这么说……”
“街坊都这么说?”何余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堂内其他病人纷纷侧目,“街坊还说后山的野果子能治肺痨呢,您二位试试?”
方蘅之从里间掀帘而出,眉头紧皱,“吵什么吵?这是药堂不是菜市口。”
何余抓起抹布,用力擦着柜台,声音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何余就是嫁不出去,老死在家里,从湘河桥上跳下去,也不会捡别人不要的亲事,更何况还是传错了人的。”
她将抹布狠狠摔进盆里,水花四溅,“那是我大姐何瑾的婚事,劳烦各位传闲话前先打听清楚,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堂内鸦雀无声,两个妇人讪讪地低下头,假装研究药柜上的标签。
方蘅之冷哼一声,破天荒没训斥她,只淡淡道,“药材都认全了,有空嚼舌根不如去后院把新到的药材分了。”
何余梗着脖子应了声是,转身就往后院走,直到蹲在成筐的新药前,她才允许自己垮下肩膀,泄愤似的揪下一把叶子。
什么玩意儿。
她越想越觉得是宋荷华干的,除了她,谁还会这么惦记她的婚事。
一定得按照剧情走啊,一定得死啊,不能饶她一命?
她做这么多,要还是被剧情杀掉,绝对会变成厉鬼回来报复。
“何余。”前堂传来方蘅之的吼声,“发什么呆,包好的药还不给青杏巷的王婆婆送去,顺便带包缠糖给你师娘。”
“来了来了。”她起身,差点带翻药筐。
抱着药包出门时,阳光正好洒在回春堂的匾额上,何余深吸一口气,将那些闲言碎语抛在脑后。
她不会傻到去找宋荷华算账。
路还长着呢,她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何余抱着药包,手里捏着方蘅之给的铜钱,先去青杏巷送了药。
王婆婆腿脚不便,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感念回春堂的恩情,尤其夸赞方蘅之心善。
离开王婆婆家,又拐去街角的杂货铺,精心挑了包师娘爱吃的芝麻缠糖。
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何余掂了掂手里的糖包,方才在药堂的郁气总算消散了些。
在回春堂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药堂后的小屋,虽不宽敞,但干净安宁。
她打心底感激方蘅之,他是位很好的老师,教会她不少东西。
要不他,照她应该也不会愿意回家,肯定睡城隍庙了。
凄凄惨惨戚戚。
天色渐晚,她也不敢耽搁,也不知走了多久,后来传来窸窸窣窣动静。
还没来得及回头,有东西罩下来,眼前一黑,霉味和汗味呛得她几乎窒息。
她拼命挣扎,救命二字还没喊出来,意识越来越模糊。
那包精心挑选的缠糖也随之掉落在尘土里。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压低声音狠狠地说,“快走,别让小昀知道,杀了这背信弃义的毒妇,给小姐报仇。”
背信弃义?毒妇?报仇?
零碎的词灌入脑海,不是宋荷华?是谢家的人?是为了江州案?为了那位死去的谢家小姐?
惊骇让她勉强抵抗着迷药的效力,但也只是片刻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颠簸中恢复些许意识。眼前依旧漆黑,手脚被缚,口不能言。
她感觉自己被扔在狭小,摇晃散发着毛腥味空间里。
恐惧攥紧她的心脏,比以为是宋荷华绑架时更甚,毕竟她知道宋荷华他们并不会真的往死里弄她,打两下就打两下,无所谓。
但如果是为复仇……对方是抱着让她偿命的心思来的。
糟糕,要重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竖起耳朵倾听,前面车板上两个屠铁的低声交谈,伴随着马蹄哒哒。
“……哥,咱们就这么把她抓来,小昀会不会怪我们莽撞?”
一个年轻些的声音迟疑地问。
“莽撞?”另一个声音,正是那个她昏迷前听到的声音,恨恨道,“证据确凿,沈迁那厮全招了,就是他买通的山匪,害死了我们小姐。”
“要不是这嫌贫爱富的毒妇和她那背信弃义的爹娘,临到头反悔婚事,我们小姐何至于匆匆赶来江州,又怎会遭这横祸,说来说去,根子就在她何家,就在这个毒妇身上。”
“可那告示上说,是沈迁……”
“哼!没有何家悔婚这引子,哪来后面这些祸事!”
“小昀痛失长姐,这几日形销骨立,眼看着科举都要耽搁了,谢家对我们有恩,岂能眼睁睁看着?”
“既然官府只办沈迁,办不到她何家头上,我们就自己来,抓住罪魁祸首的女儿,用她的命祭奠我们小姐,天经地义。”
何余听得浑身冰冷。
原来如此。
但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都快被逐出家门了,还得背锅。
她与何瑾长得不说一模一样,那也是毫不相干吧。
还是说……们根本不在乎她是谁,是否无辜。
在偏执的复仇逻辑里,她是何家的孩子,这就够了。
何琰年纪虽小,但块头大,何瑾更不用说,最好选择好像只有她。
难不成真要做冤死鬼。
马车又行了一阵,终于停下,她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水声,像是河边荒滩。
车帘被掀开,冷风灌入,她被人粗鲁地拖拽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疼得她蜷缩起来,麻袋被扯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眼前发黑。
“大哥,怎么处置?”年轻些的似乎有些紧张。
屠铁从腰间抽出短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一步步逼近何余,“简单,捆上石头,沉进湘河底,让她去给大小姐赔罪。”
“……”
被布条堵住的嘴只能挤出破碎的呜咽,她试图用眼神哀求感化他们,但他们压根看都不看。
看一眼吧,不信你们两眼空空。
屠铁揪住她的衣领,刀刃抵上脖颈,寒意让她每汗毛都竖起来。
就在她被粗暴拖向水面的那一刻,求生的本能压过恐惧。
用尽全身力气张开被布条紧勒的嘴,发出近乎凄厉的惨叫声。
与此同时,她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仍在犹豫年轻男子。
中年男人行不通,太凶狠,只能让把希望寄托在年轻男子身上,眼神飘忽不定,说不定还有希望。
只要让她说一句话就好。
想通后,她毫无形象蠕动,尖叫,头发凌乱散开,像个疯子。
年轻男人被这突如其来一幕吓得后退两步。
他之前也是本本分分的百姓,大小姐对他们有恩,所以要为她报仇,但这个人眼神实在太可怜。
杀鸡杀鸭他都做过,但杀人是第一次。
人和畜牲怎么能一样,根本不敢与对视,但她惨叫声还在继续。
他实在受不了,拽住屠铁的胳膊,“哥,等一下,她……她好像想说什么。”
“有个屁的话。”屠铁骂了一句,但动作还是缓了缓。
确实也是被这个臭丫头的眼神给吓住。
人在高度紧张时,总能捕捉到平常捕捉不到的东西。
就是这刹那。
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加急促,艰难地扭动被捆住的手,眼神死死锁着侯七。
侯七被她看得发毛,又想起谢昀的性格,手上更用力地拽住屠铁。
“哥,就听听她能放什么屁,反正她也跑不了,听完再送她上路也不迟。”
屠铁极不耐烦,但看侯七坚持,粗鲁扯掉她嘴里的布条。
“说!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
布条离嘴的瞬间,甚至来不及咳嗽,贪婪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气,用嘶哑却异常清晰快速的语速,如同爆豆子般砸向两人。
“谢昀知道你们来抓我吗?你们这是在报恩还是替谢家结死仇?”
第一句话就让两人脸色微变。
“沈迁买凶杀人是沈迁的罪!何家悔婚是不义,但律法哪条写了不义之罪要拿女儿偿命?”
“你们今天杀了我,就是杀人,是死罪,谢昀的前程还要不要,他刚失了姐姐,还要背上指使杀人的名头吗?你们这是帮他还是毁他。”
逻辑清晰,直击要害,侯七的脸色瞬间白了,屠铁眉头也死死拧紧。
“我在何家屁都不是,悔婚是我大姐何瑾不愿嫁,我是何余,我算个什么东西。”
屠铁和侯七没说话,不过他们越听眉头蹙的越紧锁。
何余顿了下,见有效果,乘胜追击:“他们用着我大姐剩下的婚事想来拿捏我,我宁可跳河都不认。”
最后,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让我见谢昀,要杀要剐让他来说,如果他也认为他姐姐的死该由我这无辜之人偿命,我认。”
“但你们不能替他把这杀人的罪扛了,那不是帮他,是把他往地狱里推。”
一连串的话语,又快又急,信息量巨大,像冰水一样浇在两人被怒火烧昏的头上。
屠铁举着刀,僵在原地,他脑子里只有简单的复仇,何余的话却牵扯出了后果,律法,谢昀的前程。
这些他并非完全没有想过,只是被仇恨压下去,此刻被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了面前。
河边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屠铁的眼神剧烈变幻着,看看手里寒光闪闪的短刀,又看看地上虽然狼狈却眼神锐利,言之凿凿的何余,再看向已经明显退缩的同伴。
何余看向屠铁犹豫的目光,缓缓吐出口气。
屠铁眼神剧烈挣扎,最终将刀插回后腰,“带回去。”
他粗声对侯七道,随即俯身捏住何余的下巴,“但若小昀不信你……”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极轻的枯枝断裂声,三人同时僵住,齐齐望向黑暗的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