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出身一个相对来说富贵,又有读书人父亲的人家,门第上跟朱尔旦很是相配。
她已经不太记得,年少的时候,是如何嫁给朱尔旦,更多的记忆是酒。
有时候,丈夫身上带着迷蒙的酒气,像带着郊外山上的一场青色的如同牛毛的小雨。
这个时候张氏得叠声的安慰婢女仆从,给朱尔旦擦脸换衣,搀扶他。
有时候,丈夫已经醉的晕了过去,偶尔醒来,满嘴的呕吐物,稀里哗啦的一地。
张氏也得赶紧的安排下人扫地,洗地。
反正不管怎么样,身为妻子的她,总不好不管自己的夫君,自顾自的睡觉去的。
有时候张氏也会觉得不公平,两个人出身一样,朱尔旦却好酒成性,考官也不大考的成,却能合法合理的使用挥霍父母的财产,每天欢乐的去跟朋友饮酒,还有不少人传颂他豁达爽朗的名声。
就是在感情好的时候,张氏听见这样的夸奖,心里都会升起一句嗤笑:“活在暖房里的花朵,见过最厉害的风雨,都是噼啪掉在布棚子上的雨滴,哪里需要自己奋力生根,去追寻水源呢?”
“养花人只怕是恨自己不够周到呢?”
但是朱尔旦也有他的长处,在夫妻闺房内,从不像世俗里的男子一样,视妻子为犬马奴仆。
相反他常常跟张氏说:“你是一个很称职的妻子。”
其实张氏听见这个话的时候,心中有那么一秒钟灵魂出窍,仿佛有种怨恨,亦或者愤怒的情绪,像淤血一样堵在她的胸口,使她行为和言语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而只是顺从的依偎在丈夫的怀里。
不过就算是这样,张氏也觉得还行,这个时代,这个世道,像她这样出身不高不低,为人品行虽然符合世人对妻子的标准,但是相貌却差了许多的女子,正堪配一个酗酒又不顾家,还屡试不第的丈夫。
张氏也许自己都察觉不到,没当回忆起这些的时候,嘴角那轻蔑又讽刺的弧度。
真可笑啊..
不是吗?
有些人贤愚未定,就有人为他奔走,争取到了一切。
而有些人天生聪慧,得到的也只是一个做奴婢的资格...
真是可笑啊。
梦里,那个神仙,穿着织锦的裙子,就这样笑盈盈的出现在一场大雾里,如同鬼魅一样。
说出这令张氏心动神摇的话语。
张氏当然清楚这是梦,她的脚下,是大片盛放的牡丹,眼前的小池,游动着肥大而光泽鲜亮的锦鲤,这些可不是朱家的财力能筹备的东西。
她皱起了眉,张氏并不把面前的神仙当真,而是撇过去身子,专心的游览起各处的景致来。
而她没有注意到,那个神仙走动的时候,有水雾如同水波一样,在神仙裙边荡开,那些玄奇的雾气,又如同某种气势的产物,既是增加,又是消散。
或许女人天生就有一种难言的胆气,越过了许多的神明,而继承了创世神造人的权柄的她们,在某种时候,既冷漠,又强大,或者说。
在她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在面对自己造物的时候,那种天然的傲慢,慈和,宽宏的掌控感,比起从小浸润在权力斗争,清楚权力逻辑的君王都不遑多让。
也许凡人的张氏,面对一个泥塑,会仓皇的跪下,说些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
但是梦里的张氏,面对自己创造的神仙,她只有一个想法:“你怎么敢忤逆你的造物主?”
凡人呐。
女人呐。
真是不可思议,又狂妄到简直难以言喻的生物。
哪怕被打压了驯化了千年,依旧是残暴的傲慢的善于进攻的,也是充满了占有和控制的美德。
真是...
令人惊喜啊...
岁金踏进张氏的梦境的时候有很多预设。
但是真正见到张氏冷漠又充满强大的自我控制力的眼睛的时候。
她不仅的微笑了起来,志怪小说里的贤妻,志怪小说里专心爱男人,为了男人不顾一切的妻子,志怪小说里,可以为了丈夫咽下老乞丐的痰的妻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啊?
岁金心想:“我也被这样的妻子欺骗了...”
每一个人,生下来的时候,都知道争夺,控制,获取...
每一个人都在经历,【得到=满足,失去=痛苦】的流程。
每一个人骨子里都流淌着,向上攀爬,和不停的叫嚣着更好的生活的**。
那么一个人..
一个人生下来,她发现,这个陌生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规则怪谈 ,她会怎么样呢?
在每一个女子都知悉了。
娘亲大概率不是自己的娘亲,自己的娘亲要无条件的站在自己的弟弟身边,因为只有儿子,才能拿到这个世界大多数的资源...
爹爹更不是自己的爹爹,男人大多数都不参与抚育的责任,而亲情通常在父母细心的抚育子女的时候产生,可是很多稍微经济条件好些的人家,父亲说不定都很少跟女儿交流,更别提跟女儿产生一点亲情了...
在这样冰冷的世界求存的女人们啊。
出路在哪里呢?
也许读了书的女子,会思考到很多东西,想到团结起来,想到大家要抱在一起争权夺利。
但是!
在这个男性识字率都极其低下的年代,女子的识字率,简直是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地步。
大家无法公开呐喊,我对这个社会的规则不满,大家无法互相知悉,到底有多少人饱受压抑到,不顾一切。
大家只能小心的观察身边人,尽量的去互相取暖...
这个时代啊...
这个时代没有网络,没有任何可以绕过海一样多的人,海一样多的男人,互相明确自己心意的办法。
所以...
在反抗只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隐秘进行,在知识只在一个很小的区间,悄然流通,又极其容易断代的情况下..
毕竟谁也不知道,士大夫们会不会因为战事吃紧,而格外把注意力转移到身边的女人,应不应该读书方面,而他们不负责的言论,传到偏远的地区,被尊称为文曲星的话语,又会被当地愚昧的百姓,扭曲成什么模样,最后变成尖刀刺向最无辜的女人...
所以,张氏啊,张氏这类人,她没有读过书,身边的朋友也跟她一样,热情质朴,为家里忙里忙完,她生下来的那一天,她的父母就告诉她,你以后要去另一个男人的家里讨生活,你要做的就是听她的话,孝顺公婆,让人家知道你的爹娘养了一个好女儿,你才有好日子过。
之所以说张氏聪明就在于,她像一个完美的贴合规则生长的灌木,顺从却不盲从,柔顺却不谄媚。
这是多么智慧,又是多么勇敢呐。
听了那么多的规训,却不像是有些人一样被驯化出了奴性,而是在小心的保护自己,在规则的限度里,尽力的表达自己的态度,获取丈夫的敬重。
这又是多么的善于隐忍啊,生活里,一定有无数的瞬间,在告诉张氏,女人的命堪比草芥,柔媚无骨才是最好的向身边的男子摇尾乞怜的姿态。
可是张氏,把这些所有的所有,都藏在了一张温和的,平静的,带着笑意的面容里。
并没有因为生活的压抑,变成一个怨妇,想尽一切办法的去欺辱身边更弱小的人,合理的去散发内心的暴虐。
她完全有资格,也有借口去使用自己的苦难,变成加害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小者的不是吗?
岁金真的很开心,她坚定了原本的打算。
对着张氏道:“我既不是你梦里的幻影,也不是妖怪,而是货真价实的神仙,在你的上辈子,很久很久之前,你是一个斩龙缚虎都游刃有余的侠客,只是因为寿命到了,不得不轮回转世.."
"现在,作为昔日的友人,我已经走完了升仙的道路,现在,我来拉你一把.."
"你要不要扔掉丈夫,扔掉爹娘,扔掉一切,拿起长剑,像数千万年的以前一样潇洒快乐.."
张氏听的微微的笑了起来,她经常见到女仙的雕像,这些女仙,长得是多么的婀娜啊,身姿又是多么的曼妙啊,既能送子,又能保佑女子的姻缘和貌美,但是这个世界婚姻不幸的女子,跟海一样多,生下孩子难产的女子,比繁星还要密密麻麻,而女神的作用,更多是,一群又一群的人,跪在地上,念念叨叨:“我家不要男娃,别让女娃过来.."
多么可笑,对着女神说,女子是不值钱的赔钱货..
张氏听过的女神的故事,多种多样,要么是发愿治病救人的大夫,要么就是贤惠的妻子,和孝顺的女儿,她们的道德那么伟大,但是她们不是女人的神,而是男人的神,因为她们住在神庙里之后,就看不见其他女人,依旧容忍男人在她们的土地上,重复着可悲的愚昧的杀婴...
现在,张氏遇见了真正的神,神说:“我发达了,前来度你也脱离苦海,脱离丈夫,脱离不得不日日带着面具,战战兢兢的煎熬的每一天.."
这有什么好拒绝的呢?
张氏想...
她堪称狰狞的一把接过了,岁金递过来的符咒...
ps:聊斋原文并没有朱尔旦妻子的姓名,只叫她朱妻,我想特意写一下隐匿在志怪传说的女性,所以会特意杜撰一个姓名,吴小姐也是,没有自己的名字。
ps:我是真的觉得古代的贤妻,其实是没有退路的女性们比较聪明的那一批[因为离婚回家的女儿,在家里的地位其实也不高,过的其实也不一定好,还有概率被家里人卖去一个更加差的男人身边..},选择顺应规则,教导丈夫,也许没有读过书,但是也能在家里得到很重的话语权,和丈夫的精神依赖,并且十分豁达,从不为难小妾和比她们更弱小的人,可以说在一个压抑的环境里,这样的人是具有十分坚韧的精神和伟大的品格的,很多女人比起男人,更加符合君子的定义,当然君子本来也不单指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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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一定具有非常有反抗精神的女性,但是我觉得大家的反抗其实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为了生存被男人编织的所谓的贤惠的妻子就能得到相对好的生活,一定有女人清楚的意识到这是谎言,但是她们如果没有抱着玉石俱焚的心理,她们其实是没得选的..
顺从不是弱小的理由。
恐惧才是。
时时刻刻生活在地狱里的人啊。
偶尔出现在炼狱里,就仿佛看见了曙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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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张氏自白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