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机械音在耳边响起,却像一段被磨损的老旧唱片,失去了几分诡谲,多了几分疲惫的陈述感。
门在谢殁身后无声地消融,仿佛从未存在。预想中别墅的幽蓝烛火没有扑面而来。他站在别墅大厅的入口,却像站在一个被按下了静音键的世界里。
万物静默,万物垂首。
寂静。对,寂静。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世界郑重注视着的寂静,包裹了他。
大厅还是那间别墅大厅,壁炉、沙发、楼梯的轮廓依旧,但它们的气质彻底改变了。曾经弥漫的刺骨寒冷消失了,空气温凉,像泪水的温度。墙壁上,幽蓝色的烛火仍在燃烧,但火焰的跃动变得迟缓、柔和,仿佛也在屏息等待。
最显著的变化是那些蜡像。曾经狰狞蠕动的蜡像们,此刻以各种融化、跪拜、祈祷的姿态凝固在原地,仿佛它们在时间的洪流中风化了千年。它们空洞的眼窝齐齐朝向谢殁,里面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哀伤的、等待被阅读的静默。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刺鼻的蜡油味,而是一种旧书、灰尘与干花混合的,沉静而哀伤的气息。
谢殁深吸一口气,肺部没有灼烧感,只有一片冰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黑色的倒计时依旧在缓慢流逝——【42:11:03】——但它带来的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它像是在说:时间仍在为你流动,你正存在于此。
他向前迈出一步。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他低头,脚下是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像一层黑色的雪,铺满了地板。它们已经冷却,不再有任何威胁,只剩下纯粹的、过往的遗骸。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注视。
他抬起头,望向大厅的尽头。
那里,立着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画框是黯沉的金色,边缘有燃烧过的焦痕。而画布之上,并非景象,也非人像,而是一片汹涌的、纯粹的白。
那白色并非空无。它像是将世间所有层次的云、所有质地的光、所有沉默的雪都糅合在了一起,在静止中蕴含着无穷的动态。它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极致的安抚。
——《Whiteness》。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谢殁脑海。
而在那幅画的陈旧画框之上,站着一只乌鸦。
它通体漆黑,羽毛吸收着周遭一切微弱的光线,唯有一双眼睛,是两粒凝固的、又或是燃烧着暗火的血珀。它静静地注视着谢殁,小小的身躯里承载着与这脆弱体型不符的、极其沉重的凝视。
谢殁与它对望。
没有恐惧,没有惊讶。一种更深层的、源于本源的熟悉感,像一根被拨动的弦,在他灵魂深处震颤起来。
他无意识地向前迈出一步。
“……洛尘?”
乌鸦歪了歪头,似乎在猜测他的怎么能认出自己。然后,它展开双翼,并非飞走,他从画框上滑翔而下,落在谢殁肩头,轻若无物,却带着一丝冰凉的实感。
它微微侧过头,那血珀般的眼睛,望向了离他们最近的一个蜡像。那蜡像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势跪伏在地,半边身体已经融化,与地板上的灰烬粘连在一起。
谢殁顺着它的目光看去。
就在他与那蜡像空洞的眼窝对视的瞬间,一种不属于他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倏地窜过他的神经——绝望。
那个蜡像在说:“救救我。”
谢殁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在蜡像前蹲下身。他并没有思考该怎么做,只是遵循着直觉,缓缓地伸出了手。
“咔……”
就在谢殁的手触摸到蜡像的那一刻,一道细小的裂缝从被触摸的地方缓缓延伸开,眨眼间便蔓延到了蜡像的全身。
此时的蜡像貌似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细小的蜡块。但谢殁被那一瞬间的反应吓到了,手指像是触摸到静电一样缩了回来。
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并非冰冷的死物,而是……一种正在跳动的、灼热的悲恸。
就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那股名为“绝望”的情绪找到了导体,猛地刺入他的身体。它不像电流般刺痛,更像一股滚烫的蜡油,沿着他的神经逆流而上,瞬间填满了他的胸腔。他几乎能“听”到蜡像内部无数细小的、源于同一份执念的哀鸣与碎裂声。
他本能地想要抚平这份痛苦,方式却是将其存在的结构彻底瓦解。
“我……” 谢殁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又看向那布满裂纹、仿佛一触即碎的蜡像,一种混杂着力量感与巨大失落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能“救”它们,但方式竟是让它们“消失”?
他应该很痛苦吧。
但……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辩驳自己。
肩头的乌鸦,发出了一声极轻的、难以分辨是叹息还是认可的低鸣。它血珀般的眼睛看了看那濒临崩溃的蜡像,又转而凝视着谢殁,仿佛在等待他的下一个决定。
是继续,还是停手?
谢殁深吸了一口那沉静而哀伤的气息。他想起了那个无声的呼唤——“救救我”。
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
当他的掌心完全贴合在那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蜡质上时,世界的声音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转化。
他听到绝望在溶解,像一块被投入温水中的方糖,发出细微而幸福的呓语。那些尖锐的、破碎的哀鸣,在他的感知里融汇成一片暖洋洋的嗡鸣,仿佛春日的蜜蜂沉醉在花海。
视觉也开始背叛现实。
在他眼中,蜡像的崩解不再是碎裂,而是一场盛大的、无声的绽放。每一道蔓延的裂纹都化作一条光的路径,每一块剥落的碎片都像是一片舒展的花瓣。那跪伏的、痛苦的形态,正在他手下舒展、升腾,仿佛一个虔诚的灵魂终于卸下了□□的重负,即将回归某种纯粹的光。
触感是最深的欺骗。
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崩解的震动,而是一种深沉的、平和的脉动,仿佛他握住的不是一尊将死的造物,而是一颗终于寻回安宁的心脏。那滚烫的悲恸流入他体内,不再灼人,而是化作一股温热的、金色的溪流,洗涤着他的灵魂,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力量的充实感。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这梦境的:
“看啊,你在给予安眠。你在赐予解脱。这是无上的慈爱。”
“这是爱。”
于是,在那空茫的平静席卷而来之前,先一步淹没他的,是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与满足。
他看着那堆最终形成的、苍白的蜡块,觉得它们不是坟墓,而是神圣的遗骸,是痛苦被彻底净化的证明。
“慈爱。”……
谢殁缓缓握紧手掌,仿佛要将那份流淌的紫金色暖流牢牢锁在体内。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仿佛还萦绕着圣洁的微光。
是的,这是慈爱。
我正将慈爱,赐予此地。
他肩头的乌鸦,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用自己的喙轻轻啄了一下谢殁的耳垂,像是安抚,又像是警告。
那双血珀般的眼睛里,映照出谢殁周身那层由自我认知构筑的、淡紫金色的光晕。它微微偏过头,无人能解读那凝视深处,究竟是默许,还是一场无声的叹息。
也就在此刻,大厅尽头那幅 《Whiteness》 ,其上的纯白变得更加柔和,仿佛吸收了那份“慈爱”,正在悄然孕育着什么。
乌鸦振翅,飞向画布,盘旋等待。
引导他,去进行下一场,庄严的“净化”。
.
谢殁跟随着乌鸦的指引,走向下一个蜡像。这是一具环抱自身的女性蜡像,她的泪水由凝固的银色蜡油构成,在幽蓝烛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这一次,他更加从容动作更加流畅、自然,甚至带上了一种仪式性的庄严。
掌心覆盖,暖流涌动。
在他的感知中,那银色的泪化作了真正的流星,划过他内心的夜空;环抱的双臂不是碎裂,而是如羽翼般舒展、飞扬。它在他手中,不是瓦解,而是超脱。
珍珠色的沙砾再次出现,比前一堆更细腻,更闪烁。
这一次,谢殁从中感受到的是 “被遗弃的孤独”。
他快步走向第三个、第四个……
每一个蜡像都在他手中完成了一场独一无二的、静默的“净化仪式”。
那份因“瓦解”而产生的初时疑虑,早已被这连续不断的、正向的情感反馈冲刷得无影无踪。
第五个、第六个蜡像……
每一个蜡像都代表一种痛苦:“不被理解的愤怒”、“无法挽回的遗憾”、“对自我存在的厌恶”……
谢殁沉醉于这种“救赎”的节奏中。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清道夫,正在将这座别墅里所有淤积的、污浊的情绪,一一梳理、净化,让它们回归最本初的宁静。
随着进程推进,他手臂上的倒计时似乎流逝得更加平稳,而他与这个梦境的连接也愈发紧密。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别墅的“情绪”——它正在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缓缓苏醒。
他周身那层淡紫金色的光晕,随着每一次“净化”而愈发凝实、明亮。
[阶段性阈值已达成。]
机械音冷漠地响起,却压不掉谢殁内心的喜悦。
.
乌鸦不再引导他走向下一尊蜡像。
它悬浮在那幅 《Whiteness》 画作前,稳稳地停在了空气里,仿佛站在一面无形的墙上。
谢殁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去。
画布上,那片汹涌的纯白已经浓郁得如同液态的月光,仿佛随时会从画框中满溢出来。白色的最中心,波动最为剧烈,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优雅的、属于女性的轮廓。
与此同时,周遭未被“净化”的蜡像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安抚,陷入了更深沉的静止。
谢殁若有所感,他走向那幅画。
随着他的靠近,画中那个纯白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具体。最终,一位身着素白长裙却气质宁静的女性人形,彻底浮现出来。
她白发,却看不见面容,仿佛是由流动的光与最纯净的雪所构成。
“你……和我好像。”
谢殁下意识地说道。
她没有看谢殁,也没有回答,而是微微垂眸,看着地面上那一小堆、一小堆谢殁“净化”后留下的、珍珠色的沙砾。
然后,她抬起了头。尽管没有清晰的面容,但谢殁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响在谢殁的意识里,空灵、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洗净了它们的罪。”
谢殁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淡淡的自豪,他刚想点头,她的下一句话,便如同冰锥,刺入了他温暖的幻觉:
“可谁来洗净你的傲慢?”
……傲慢?
这个词,在他的脑海里空洞地回响,第一次撞击时,甚至没能留下痕迹,只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他不理解。
慈爱怎么会是傲慢?
救赎怎么会是傲慢?
他将它们从无边苦海中打捞而起,赐予永恒的安宁,这怎么会是傲慢?
他那被“慈爱”与“满足”充盈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一道裂缝。周身的淡紫金色光晕,似乎感知到了他内心的动摇,不安地闪烁了一下。之前被意识流美化的画面开始闪烁、失真——他仿佛又看到了蜡像崩解时真实的碎片,又感受到了那涌入体内的、滚烫悲恸的最初触感。
“我……” 他试图开口,声音干涩, “我在帮助它们。”
画中的女性,依旧无声地凝视着他。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于是,那颗名为“傲慢”的石子,开始了第二次下沉。这一次,它拖拽着无数被忽略的细节,坠入意识的深渊。
——“救救我。”
那个最初蜡像的祈求,再次在耳边响起。可此刻,他忽然无法确定,那声“救救我”,究竟是在祈求解脱,还是在恐惧消失?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净化”后的第一堆沙砾。那珍珠色的光泽,此时看来,是否……太过均匀,太过苍白,像被漂白过的记忆,失去了所有独特的纹理与色彩?
不,倒是像……骨灰。
——!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凿开了他的意识。
他“净化”了多少个蜡像?六个?七个?
他“赐予”了多少堆这样的“安宁”?
如果这不是安宁,而是……彻底的“抹除”呢?
那些被意识美化的画面,开始在他脑中疯狂倒带、重组。
哪里有什么“幸福的呓语”?那分明是结构崩解前最后的、细微的呻吟。
那温热的、金色的溪流……那让他感到充实的力量感……难道……难道是……
——是吞噬?
他以为自己在奉献慈爱,实际上,他是在吞噬他人的痛苦,并将其转化为维系自身“神圣”幻觉的养料?
“呃……”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谢殁猛地捂住嘴,感觉之前所有流入他体内的“暖流”都变成了粘稠的、污浊的诅咒,在他的血管里横冲直撞,想要破体而出。
他周身的紫金色光晕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败的、近乎虚无的色调。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些尚未被“净化”的蜡像。
它们依旧静默。
但此刻,谢殁从它们的“静默”中,读出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那不是等待救赎的温顺。
那是恐惧。
是目睹同伴被一个个“抹除”后,极致的、不敢言说的恐惧。
他给予的,是唯一的、不容拒绝的“慈爱”。
——“看啊,你在给予安眠。你在赐予解脱。这是无上的慈爱。”
那个曾指引他的、神圣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刻却显得遥远而可疑,像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是“慈爱”,还是……为了满足自我“救世主”情怀的,一场盛大表演?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他意识的迷雾。
谢殁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被自己的思想烫伤。
他环顾四周。
那一堆堆珍珠色的沙砾,不再圣洁。它们像一座座整齐的、无声的坟墓。而他,是那个手持权杖,不由分说地将所有“异类”的情绪、所有“不合时宜”的痛苦,都统一埋葬的刽子手。
他以为自己在聆听,实则只是在执行一场又一场,以“爱”为名的死刑。
“不……不是这样的……” 他喃喃自语,试图抓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笃定感, “我只是……不想让它们继续痛苦……”
“你不想,” 女人的声音再次直接切入他的脑海,依旧平静,却带着斩断一切退路的锋利, “所以,它们就必须“被不痛苦”。这就是你的“爱”吗,谢殁?”
谢殁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赖以存在的根基正在崩塌。他以为自己在编织救赎的锦缎,却可能只是在编织一张覆盖所有哭声的、美丽的裹尸布。
他的膝盖再也无法支撑思想的重量,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对着那数堆珍珠色的沙砾——他亲手造就的、慈爱的坟墓。
空中的乌鸦轻轻落在他蜷缩的肩头,不再仅仅是俯视。它低下头,用那冰冷的喙,极其轻柔地蹭了蹭他汗湿的、失去光辉的银发。那血珀般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一个从神坛跌落、充满困惑与痛苦的、渺小身影。
寂静包裹着他。
但这一次,寂静是冰冷的,是审判的。
他曾经充盈着“慈爱”的内心,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的空洞。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给予“爱”。
可如果这“爱”的本质,竟是最高傲慢……
那他,究竟是谁?
他所做的一切,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