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殁的意识,在蜡油封住艺术家喉咙的瞬间,被猛地拉回——带着那份永恒的窒息感。
耳边仿佛萦绕着文森特的低语,但那低语很快被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覆盖。
他猛地吸进一口“空气”,肺部却传来被蜡油灌满的灼烧感,喉咙处传来的异物感的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咳嗽几声,双手下意识地扣自己的嗓子,想要将那股异物感扣出来,却只是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还在漂浮,但构成他灵魂的每一根丝线,都浸透了另一个人的绝望。
.
谢殁睁开眼,预想中别墅的幽蓝烛火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纯白的房间,自己正躺在一个纯白的床上,挂着点滴。
洛尘、陈锋、叶沐曦都不见了。
他低下头,看见惨白的光撒在自己的手臂上,泛起了白边。
那个黑色丝线组成的倒计时也不见了。
谢殁怔住了。一种比蜡油封喉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恐惧死亡,而是恐惧失去锚点,失去坐标。那倒计时是他的诅咒,却也唯一明确告诉他“你正存在”的东西。
他拔掉手背上的点滴针头,赤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透明的药液滴落在纯白的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洛尘.......”
他尝试呼唤,声音却被这无尽的纯白吸收,连一丝回声都没有。房间没有门,只有一个窗户,他探头出去,却只看到一片洁白的花海。
没有味道,即使有微风吹过也静止不动的花海。
[生命体征稳定。认知过载导致的自我边界溶解已暂停。谢殁先生,您正在“观想之间”。]
空旷的房间内,除了谢殁急促的呼吸声,那阵熟悉的机械声再次响起。
.
“观想.......之间?” 谢殁重复着这个词。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臂,那种失去坐标的虚无感比蜡油的窒息更可怕。
“什么意思?”
[请选定一个“锚点”,以重塑您的自我边界。]
“锚点?自我边界?那都是什么?”
那阵机械声不再回答,但冥冥之中谢殁总是觉得,有一种视线正在望着自己,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视线,在此刻却令谢殁莫名的安心。
他遵循自己内心的直觉,慢慢闭上眼,开始了尝试。
锚点.......难道是“存在”的意思?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黑色的倒计时。他集中精神,想象着丝线缠绕的感觉。
下一秒,黑色的丝线如期而至,它们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从谢殁的心口蔓延开来,黑色的丝线在他手臂上重新刺出冰冷的数字:【42:35:12】。
熟悉的刺痛.......不,甚至要更加疼痛,像是某种强大的兽类一口咬穿手臂,之后,一阵强烈的压迫感袭来,倒计时丝毫未动,这个在谢殁眼中意味着“存在”的倒计时,突然消失不见。
[提示:“本质”错误。]
冷冰冰的机械声再次响起,但这次貌似带着杂音,听起来貌似是一种文字,但谢殁听不懂,在此刻也没有心思去慢慢解读这段文字。
怎么可能会这样?
既然威胁生命的倒计时都已经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那还有什么可以做自己的“锚点”.......或者说“本质”?
.
洛尘.......呢?那个始终没有正式介绍自己的高中生。
谢殁想到了就立刻行动。他在心中勾勒,比勾勒倒计时要认真一万倍。
他回想那琥珀色的眼瞳,在幽蓝烛火下像融化的蜜糖;回想他因为自己的靠近而泛红的耳根;回想他校服上淡淡的皂香;回想他挡在自己身前时,背影绷紧的肌肉线条;回想他的手指捏住打火机时,眼眸里倒映着的火光。
刹那间,脑海中的光芒回应了他的呼唤。温暖的、琥珀色的光粒从眼前的虚无中渗出,如同夏日林间的晨曦,它们欢快地汇聚,逐渐拉长,形成一个修长而模糊的人形轮廓。
谢殁的心跳加快了,窗户外的微风在此时吹过他的发梢,让他莫名想到那阵风触碰自己嘴唇的温度。
他“看”到那轮廓逐渐从虚变实,“洛尘”微微侧头,仿佛要对他说话,他甚至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带着担忧的神情——
[定义冲突。提示:您所“定义”的,并非我们所记录的。]
冰冷的机械音像一只巨兽,打散了那些琥珀色的光粒。即将成型的轮廓发出一声只有谢殁能感知到的、无声的悲鸣,瞬间溃散成漫天光点,继而消失在纯白之中。
并非“他们”所记录的?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洛尘.......到底是谁?他们又是谁?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谜团将他吞没。他回到病床上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
努力无用,呼唤无用,他是不是注定要永远迷失在这里?
.
纯白,纯白,纯白。
蔓延的丝线,无尽的白色。
恍惚之中谢殁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被钉死在画板上的标本,他从高空俯视着这片大地——又像是在云端上缓缓飘动的云。
他看见了“章鱼”和他一样漂浮在星空里,慢慢地吞噬了一个又一个星星;他发觉自己的身躯庞大到可以怀抱星球,但谢殁没有那么做,只是静静看着一个个星球渐渐接近又远离自己;他往这片星空的深处走,发现黑洞的里面并不是一望无际的黑,而是一扇白色的门;他推开门,引入眼帘的便是一望无际的花海,它们都是白色的,这里的一切都还没被神明上色,是纯白的画布,也是孩童的乐园。
他躺倒在无垠的花海中,纯白的花瓣温柔地托举着他,像母亲的手臂,也像献祭的圣台。
他看见无数个自己像蒲公英的种子般散开,有的落在蜡像的肩膀上,开出一朵朵蓝色的鸢尾花;有的坠人断裂的铁轨,在枕木间长成一片沉默的蘑菇;还有的乘着地铁,在漆黑的隧道里划过一道流星般的光。
他触碰到无数种温度,有蜡油滴落时的滚烫,有星空深处的极寒,有洛尘指尖的微凉,还有那个无形之吻的湿润。这些温度试图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但他只是张开双臂,让它们穿过自已透明的身体,如同穿过一阵风。
他听见无数种声音在耳边低语,有的在呼唤他的名字,有的在吟诵陌生的诗篇,有的只是单纯的哭泣成欢笑。这些声音交织成网,想要将他拉回某个地方,可能是某个梦?但他只是翻了个身,像一片羽毛般轻盈地躲开了。
无所谓了。
就这么睡吧,今天不醒了,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永远不要醒,在梦中自由地翱翔吧。
.
就在意识即将被纯白同化的边缘,一点幽蓝,自顾自地,在他紧闭的眼前亮起。它那么小,却那么坚定,像暗夜里第一颗星辰。
“梦中”的谢殁突然惊醒。他仍然在纯白花园中,只是面前白色的天空,赫然被撕裂开来,漏出了丑陋的裂缝。
从裂缝中,谢殁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星光在闪烁,其中一抹淡蓝色的光芒正在缓缓靠近自己。
他对他说:“快醒来,这不是现实。”
.
谢殁猛地、真正地睁开眼。
他依旧在纯白色的病房中蜷缩在被窝里,但面前,静静地飞舞一只蓝闪蝶。没有任何人没有召唤它,它却来了,仿佛谢殁一直拥有它,只是一直没有出现罢了。
它落在他略显苍白的指尖,翅膀开合间,洒下细微的、清凉的鳞粉,一股暖流从接触点蔓延,不是炽热,是如同回归母体般的安宁。组成他灵魂的那些丝线,在这安宁中渐渐被净化,不再是单纯的白又或是黑,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颜色。
[核心锚点“本质”已确认。]
机械音的声音第一次,仿佛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敬意?
[欢迎回家,谢殁。]
“家.......” 他喃喃道,感受着蓝闪蝶与他的灵魂共鸣。
——“但这里不是家,也不应该是我们的归宿。”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无声的宣言,纯白房间的墙壁上,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圈涟漪。
那涟漪的中心,一扇门的轮廓悄然浮现。它没有门框,没有把手,仿佛只是墙壁本身做了一场关于“出口”的梦。
门板的材质难以名状,像是凝固的月光,又像是竖起的、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房间内唯一的异色——那只飞舞的蓝闪蝶以及谢殁略显单薄的身影。
[检测到稳定‘本质’。出口已生成。]
机械音响起,依旧平淡,却仿佛在静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谢殁凝视着那扇门。
“要出去吗?”
一瞬间,所有被他刻意遗忘的触感卷土重来——蜡油的滚烫、星空的酷寒、洛尘指尖的微凉、还有那个无形之吻的湿润.......它们不再是穿过身体的清风,而是变成了沉重的锁链,缠绕上他的脚踝。
门外是什么?是更深的噩梦,还是另一个精致的牢笼?
安全感是一种温柔的陷阱。
这纯白的房间吞噬了他的痛苦,却也正在吞噬他之所以为“谢殁”的一切。在这里,他很安全,但安全意味着停滞,意味着永恒的放逐。
他久久地站立着,像一尊新生的蜡像。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可能过去了一秒,也可能过去了一个世纪。
.
他的脑海中闪回许多画面。
洛尘挡在他身前的背影,以及他听到自己名字时,眼中掀起的惊涛骇浪;陈锋瘫坐在地的恐惧,那碎裂手机屏幕里不断回放的坠落;叶沐曦甜美的笑容下,那深不见底的、抱着玩偶的伪装.......
我是谁?
“无论如何,我不是为了被囚禁而生。” 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地在他心底响起。
——“我们也无法被定义。”
他的答案,他的路,他的命运,从来就不在这片安全的虚无里。
他深吸一口气,从纯白的病床上站起,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那扇门。每走一步,他身体的轮廓就似乎更凝实一分,那由蓝闪蝶带来的、独属于他的色彩就更鲜明一分。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门扉的瞬间,门化作了流动的光。
他迈步而出。
没有预想中的景象置换,他站在了一片虚无之中。脚下,是一节节向上、同时也向下无限延伸的、洁白的阶梯,如同通往天国的巴别塔,又似沉入地心的轨道。它们悬浮在无垠的星海之中,寂静,壮丽,甚至无法用言语准确形容,仿若神迹。
谢殁没有犹豫,他选择了向下。因为在他的直觉里,“真实”的重量在下方。
他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随着他脚步落下,周遭的星海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开一圈涟漪。涟漪所过之处,一些模糊的、熟悉的景象开始像显影液中的相片般浮现——是那栋别墅的轮廓!
他走第二步,别墅的墙壁变得清晰了一些,但那墙壁不再是压抑的暗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等待被描绘的、温柔的底色。
他走第三步,听到了隐约的雨声,但那雨水不再是粘稠的蜡油,其声音清脆,如同钢琴的键被敲响。
他一步步向下,那栋曾代表痛苦与凝固的别墅,就在他眼前一点点被“刷新”,被“重铸”。扭曲的回廊被抻直,幽蓝的烛火被替换成从窗外透进的、暖色调的微光,那些狰狞的蜡像消失不见,空位上摆着含苞待放的花卉。
仿佛他每走一步,都在用自己新生的“色彩”,为这个旧的噩梦重新着色。
当他走到阶梯的尽头,双脚稳稳地踏在坚实的地面上时,他已然站在了别墅门口。
蓝闪蝶不见了,倒计时重新在手臂上蔓延开来。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但一切又都已截然不同。
谢殁站在楼梯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听见了别墅里面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他推开了那扇门。
.
[这里是【新生艺术】梦境]
[温馨提示......
......他死了,却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