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云涣满腹的气血上涌。
他指着陶千照,气得前胸剧烈起伏,“好啊,好啊,枉爹还以为你这几日改了性子,终于乖巧,终于不让我操心了,结果你就是这样做的,你说,你去赤云坊做什么,那等烟柳之地,你一个女儿家跑过去,是想被十里八乡的唾沫淹死吗,啊?”
陶千照低下头,没敢直面这阵质问,指尖乱七八糟地抠来抠去,将手边的木头都抠出了倒刺。
手上传来细小的锐利刺痛感,她收起手,顶着陶云涣的目光无力解释:“爹,我去赤云坊是有正事,并非寻欢作乐。”
“呵。”陶云涣冷笑连连,“并非寻欢作乐,有正事,你有什么正事?旷了学堂去喝花酒的地方办正事,真是大言不惭!”
陶云涣不再审问她,松开被揭开的车帘,甩袖吩咐在旁噤声的两名车夫,“去小姐的学堂,她无故大半日缺席,却没人来府上问信或寻人,这夫子又是何意,竟连自己的学生都看不住。”
这是要去找王当,坏了。
陶千照眼看着车夫坐上车,拉起缰绳准备出发,她只怕贿赂王当一事也会暴露,但眼下又没什么其他好办法,她捏着手指,挣扎般的声音穿过两道车厢壁,穿过雨声,传进陶云涣的耳朵里。
“爹,我方才便是要去学堂的,今日我提前告过假,没有无故旷课。”
陶云涣脖子后仰靠在车壁,对她的话不作反应,合住眼皮,袖下的手攥成拳叩了叩车壁,示意车夫启程。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滚滚轧过青石板,淌出几道水痕。
如此一番耽搁,已经将近申时四刻。
儒昌书斋门前的学子稀稀拉拉,只剩寥寥几个,各人都撑着伞,抱着书箧,看上去形迹匆匆,看样子,学堂这是已经下学有一阵了。
两架马车不好一起待在正门,陶云涣吩咐车夫停在了一旁巷口。
陶千照走下马车,一手撑伞,一手绞着手指来回磨磋,努力维持着面色如常。
她尚且不知道该怎么隐瞒,只希望陶云涣能歇了去找王当的心思,又或者,祈祷王当此刻已经离开了学堂,回了自己家去,让陶云涣今天见不到他。
心里这么想着,她一边殷勤地凑到陶云涣身边,将伞举高抬起脸,语气略带讨好:“爹,小心淋雨。”
陶云涣斜瞥她,退开两步,退出去她的伞底下,然后伸手从车夫手里接出自己的伞,对她的提醒仿若未闻一般,只道:“走,带我进去见见你的夫子。”
陶千照脚步没动,咬了咬牙,阻拦道:“如今学堂已经下学,夫子应当已经回家了,爹,不如你明日再来?”
“明日?明日肯定是要来的,我要亲眼把你送进学堂再走,至于你的夫子,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
陶千照见他态度如此决绝,只能僵硬着脚步缓慢朝大门走去,每走一步,心里更焦虑一分。
这阵焦虑没维持多久,因为大门前出现的人影,很快打破了她方才说夫子已经回家的猜测说法。
王当撑着伞走出门槛,正好和陶千照打了个照面,他形色匆匆,看着像是着急要回家。
陶千照本来还想着陶云涣没见过他,干脆假装不认识,让他们在门口错过也好,可王当见到她,下意识问她:“你怎么下学了倒是来了,还不如前几日,前几日好歹来了还能待小半个时辰。”
王当随口问罢,没听见陶千照有什么回答,她一改往日模样,竟是有些像鹌鹑一样躲起来的架势,在她身后,有一个中年男子上前,同王当对视上。
“敢问阁下可是这所学堂的夫子?”
王当自然地点头:“是啊,不知您有何事?若要送孩子来上学,还请明日等我们——”
他的话被陶云涣挥了挥手打断,“我是陶千照的父亲,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王当面色一惊,待反应过来面前他户部尚书的身份,立时把伞歪在肩膀上,恭敬地搭手行礼:“没问题没问题。”
陶云涣越过陶千照的背影,向书斋里头示意:“好,夫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谁也没顾在一旁站着的陶千照,一起走了进去。
陶千照咬牙,正要迈步跟着,陶云涣却直言让她回马车里等着,不让她一并进去。
所有狡辩的机会都没了,只能任凭他二人一个问一个答,将她所有要隐瞒的事都揭光。
–
回到陶府已经是申时末,陶云涣从书斋出来后,面色没有明显的起伏,看不出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他只让车夫启程直接回府,到了府门前,也只是走下马车,径直入了内堂,让下人将准备好的晚膳端上来。
他让陶千照先回厢房换干衣裳,换了衣裳,再去内堂一起用膳,至于其他的话,一句也没有再说。
陶千照摸不清楚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也不敢多嘴去问,听话地从自己的西院出来,走到内堂,安静地在桌旁坐下来。
下人将膳食一一端来,摆了小半桌,陶云涣拿起筷子,说:“吃饭吧,王夫子说你今日一整日都没去学堂,自然也没在学堂用午膳,至于你跑去赤云坊有没有用饭爹不知道,想来一天下来,也该饿坏了。”
陶千照后背莫名发毛,陶云涣既然已经从王当嘴里知道今日没去,门口时王当还说漏了嘴,提到了前几日,若她没猜错,陶云涣大概已经知道她一连几天不去学堂的事情了,可他此刻又没什么该有的反应,叫她完全琢磨不清。
风雨欲来前的平静,总是吓人得很。
陶千照拿筷子扒饭,低下头保持沉默。
这顿饭从开始直到吃完,只有陶云涣叫她吃饭的那一句话,剩下的时间里,两个人都出奇地安静,膳厅里除了能听见外头的雨声和风声,就只有陶千照嚼饭的一点声音了。
陶云涣没吃几口,期间只看着桌子上的菜一点一点变空,看陶千照慢吞吞吃完一碗饭,最后还盛了一碗粥喝,加起来吃了不少。
陶千照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拿帕子擦了擦嘴,陶云涣那句话没说错,她今天确实没怎么吃上饭,所以这顿饭前,她是真的很饿。
陶千照擦完嘴,没等到陶云涣让她回去的话,她忍了忍,罢了开口小心道:“爹,我吃完了,那我先回屋了。”
陶云涣看她,手上动作让她坐回凳子上,第一句,先问她:“吃饱了?”
“饱了。”
陶云涣说:“饱了,就把你这几天没去学堂的时间里都去了哪,做了什么,一一交代清楚,还有今天去赤云坊,你说的正事又是什么,也一并说清楚。”
该来的还是来了,陶千照把手藏在桌子下面,捏着帕子来回揉搓。
“今日去赤云坊,是一位朋友有难,我前去帮了点忙,前几日,是因为觉得听学苦闷,所以随意去街上逛了逛。”
她得交代一些事情,但关于昭玄司和查案的事,她没敢直接说明,上次宫宴查案一事陶云涣发了很大的火,如果她要进昭玄司的事被他知道,后果大概比旷了学堂还要严重。
“赤云坊有朋友,什么朋友?”
“一位被冤枉杀人的姑娘。”陶千照选了个折中的答案。
陶云涣问:“怎么认识的?”
“她与沈公子相识,经他认识。”
陶云涣没再去管这件事,“那前几日,去街上哪里逛了?”
陶千照低下头:“各处街坊,哪里都逛了逛。”
谎话说出口,她面色如常。
陶云涣沉默地看她,朝屋外将陶伯喊进来,偏过头吩咐:“把平日里跟着小姐的那个车夫叫进来。”
陶伯大概知道了小姐逃学,今日被老爷逮住的这事,但他不清楚其他细节,只知道父女二人间的氛围压抑得很,老爷让叫来车夫,估计是不相信小姐说的话,要自己再确认一遍。
他叹气:“是。”
陶伯很快把这几天跟着陶千照的那个车夫叫了过来,人被喊进内堂膳厅,一进来,陶云涣就把人叫在了自己面前。
“小姐今日去了赤云坊,是你送过去的,那她前几日都去了哪里?”
陶千照求助的眼神朝这名车夫递过去,她在背后口型的大概意思,是说他昨日答应过,不要把她去昭玄司的事情告诉陶云涣,如今可千万要做到才是。
车夫一面盯着陶云涣的问话,一面盯着陶千照又是祈求又是提醒的口型,他冷汗涔涔,衣袖在额头抹了一次又一次。
“我问,小姐前几日都让你送她去了哪里,你只管回答就行。”
陶云涣对待下人一贯温和,如今这情形,也没有行什么逼迫之举,陶伯在旁看不下去眼,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劝道:“没事,你尽管说便是,老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车夫最后歉意地看了陶千照一眼,声音颤颤:“前几日,小姐从学堂出来后去了一家胭脂铺子,再然后两日,小姐早上出府后就会先去城西的一家官府门口等着,叫昭玄司什么的,在那里一直等到下午再去学堂,学堂下学后,便如常回府了。”
听到昭玄司三个字,陶云涣的面色恍然一变,他下意识联想到那天在学堂外巷子口,见到的和陶千照在一处的裘止,昭玄司的裘止裘指挥使。
陶云涣没有再对这个车夫说什么,问什么,陶伯挥手,告诉他:“没别的事要问,你可以回去了。”
车夫退出去,陶伯看了这父女二人一眼,虽然不知道具体,可昭玄司三个字,已经足够让他猜测一些事情了。
陶伯叹了口气,也退了出去,留下了让他们单独说话的空间。
膳厅里静悄悄的,陶千照前几日过得自在,哪想过东窗事发会来的这么快,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将她几日做过的事情挑了个彻底清晰明朗。
“你这几日去昭玄司要做什么?”
发展到这副模样,也没办法再隐瞒什么,既然要说开,那干脆把她想做的告诉陶云涣,日后不要再东躲西藏。
“去找那里的裘大人,让他带我查案,允许我入司学做探使。”
“你说今日赤云坊有人被冤枉杀人,所以你是跟着那位裘大人查案的,是吗?”
“是,”陶千照捏紧手,直言道,“爹,我想学查案,我不想去学堂,因此才会旷了学堂跑去找裘大人。”
陶云涣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眉心极深地皱起来,眼底漫着一层不理解和痛楚。
“孩子,爹不跟你发脾气了,学堂你若不想去,也能不再去,可你告诉爹,为何从宫宴那次开始,你就铁了心地要和案子这些东西扯上关系,铁了心地要去做什么探使,你到底被什么迷了心窍,爹倒宁愿你还和以前一样,整日无所事事的,也比跑去做这个好啊。”
陶云涣用力地拍响桌子,拍得桌上盘子碗筷都碰出声音,他无力道:“爹分明那次已经跟你说过,不要想着去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千照,你为什么不听爹的话呢啊?”
陶千照万万没想到陶云涣会是这样的态度和反应,若他干脆狠狠骂她一顿,再罚她去跪祠堂,她不会和眼下一样无措,一样觉得愧疚。
“对不起爹,对不起。”她手足慌乱地道歉,可陶云涣问的问题,她却没回答,没给出一个解释。
陶云涣执着地问:“你不用跟爹说对不起,爹只想知道,你究竟为何要去做这些?”
他眼神太沉重,陶千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我……,我先前在定华寺结识了一位大人,爹,他说他是我娘的师父,我在那位大人那里得知我娘曾是位探使,而且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娘,也许我应该和她一样,也去尝试尝试,这样不好吗?”
不知道新一期有没有榜,没有的话还是不定时两更[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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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