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的手明显一颤,攥在一起不停地磨搓,但也只是这样,他没有出声狡辩什么。
陶千照从他身上收回目光,问道:“是吗,那你替他遮掩什么了?”
坊主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匆忙解释:“半年前,这个厨子,不,也许说他是个屠夫更贴切,这个屠夫硬要进我坊里做事,我们后厨明明已经有足够的人手,我收下他,不过是因着他带了个半死不活的孩子,看他们父女可怜罢了,”坊主冷笑一声,接着道,“他那个女儿是个病秧子,怎么养都养不活,后来,胡公子好心要收他的女儿做妾,半只脚就能踏进高门大府,那般的富贵,还怕病得活不下去吗,可他这个死脑筋偏不同意,惹得胡公子好一通恼火,害我还专程上门赔了回罪。”
陶千照一默,问:“为此,他就要杀了胡添?”
坊主扭头瞪了一眼木头似跪着的庖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不止这样。”
日子前推,推到半年前。
这个屠夫叫张禄,他的女儿今年十六岁,叫平乐。
平乐自小患有肺痨和喘疾,她年纪越大,病也越严重,张禄没办法,在半年前,带着她上京来求医。
京城的大夫医术着实高明些,药材也更管用,但是张禄从前做屠夫攒下的银钱,已经支撑不住父女二人在京城过日子和给平乐治病。
张禄没了办法,四处寻工,最后听闻赤云坊的工钱给得还算充足,他便来赤云坊后厨求差事。
后厨的管事将他赶出去,张禄便日日来这里求他给个机会,就算不做屠夫,他可以做厨子,或者两者兼做,只领一份的工钱就行。
但管事依旧没答应,再次被赤云坊的看守用棍子赶出门后,他遇上了偷偷跟来的平乐,平乐哭着说要离开京城回老家,自己不要再治病了。
他们正要离开赤云坊时,迎面碰上押着逃跑的姑娘回坊的坊主。
坊主上下打量了一眼哭得眼睛通红的平乐,随口问张禄:“你要在我坊里做事?”
张禄答是。
坊主笑眯眯地答应了,给他在后厨安排了差事,一并将平乐也收了进去,宣称他们父女二人可以一起暂住在坊里。
平乐在坊里也没偷懒,常常帮忙洗菜摘菜,还会帮客人来回端盘子,就是那一回,她给胡添的厢房里送菜时,被他抓住扣了下来。
平乐挣扎的动静太大,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张禄听到后厨其他人的议论,拎着砍肉的刀就冲了进去。
胡添丢给他一锭银子,说:“你这女儿生得还算水灵,我收她做个小妾,如何?”
张禄听着平乐的哭声,两眼猩红,怒极之下,险些剁去胡添的一只手。
最后是坊主急匆匆跑进来,让人把张禄按住给胡添磕头,事情最后不了了之,稀奇的是,胡添竟然也没再追他的责。
自那之后,平乐每日以泪洗面,谁也不知道那日厢房里发生过什么,平乐不和任何人说,也不再愿意见任何人做任何事。
直到她上次买来的药吃完,张禄再去买时,才发现城里所有的药铺医馆,都被胡添命令过,不向他父女出售任何药品,七天后,平乐的身体撑不住了。
胡添送来一顶小轿,他的下人说,只要愿意让平乐嫁进去,胡添就替她治好病,以后好吃好喝供着,绝对不会再让她受苦,张禄不信,但平乐的情况摆在这里,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三日后,胡宅里扔出一卷凉席,里头裹着平乐的尸体,死状凄惨,甚至连眼睛都没合上。
胡添随后就又来了赤云坊,醉醺醺地揽着一个姑娘闯进后厨,又捏着一锭银子丢给张禄。
“杀猪的,去给你女儿收尸吧,去得迟点,说不定就被老光棍带走配阴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胡添走了,后厨里的人生怕张禄冲上去杀了他,但他没有,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他放下刀,去找到平乐,然后回了趟老家,把她安葬好,最后又回了赤云坊,接着做他的屠夫和厨子。
一口气讲到这里,坊主咽了咽喉咙里的唾沫,下了定论:“我还以为他就这么罢休了,没想到是忍辱负重,等到现在才出手报仇。”
陶千照说不出话来。
再看跪在地上的,这个叫张禄的屠夫,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什么,到最后,裘止走上前来,替她问了一句。
“方才坊主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良久,张禄抬起头,直视他们:“是真的,”他两眼充血,红得发暗,“这么多天以来,我的女儿每日在梦里哭着,想让我带她离开京城,可她的血仇还没报,我怎么能走,只有用同样的手段杀了他,杀了害死平乐的那个畜生,我的女儿才能真正安息。”
陶千照和裘止沉默看着他。
屋里旁人,坊主生怕这件事再和他扯上关系,一句也不说,辛嘉仪和莲芜长田也都静悄悄的,沈堂枫听着不忍,可又想不通,可惜道:“你可以报官的,为何要让自己背上这种命案?”
张禄笑得苦涩,扭头看了一眼和平乐年纪相近的沈堂枫,艰涩道:“公子,你想得太简单了。”
陶千照在心里叹气。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报官解决的,一个无路可走的父亲,到最后,只剩下自己的一双手,还有一把谋日子的杀猪刀。
张禄挺直腰,向裘止拱手:“这位大人,人确实是我杀的,按大明律法,杀人不管是偿命还是什么,小的任凭处置。”
到此刻,真相已经明朗,甚至真凶还主动认下了罪责,最先被认作凶手的莲芜也彻底和这个案子摆脱了关系。
“先押他回去。”裘止吩咐。
朔飞和追福得了命令很快走近,但追福没给他上拷,连素来行事古板的朔飞也没做这茬事,二人对视一眼,追福只伸手指了方向,道:“走吧。”
张禄起身,顺从地跟上他们二人离开了。
目送着这三人走出去,坊主在心里庆幸自己和那位贵人没有被搅进去,他迫不及待地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膝盖,理了理衣裳,讨好道:“大人和姑娘神通广大,鉴明真凶,查清真相,让我赤云坊重回安宁,多谢二位。”
陶千照不愿再同此人多说什么,皱了皱眉,对他的话不做理会。
裘止垂眼看他,淡声提问:“你既早知道真相如此,又为何要替他遮掩,咬死旁人才是真凶?”
坊主后背一抖,找补道:“其实小人刚开始对他也只是怀疑,听您身边的姑娘一分析,才发现另有蹊跷,不是莲芜那贱奴干的,并非有意遮掩不报,大人可别误会我。”
裘止的眼神不掩锐利,直盯着他,片刻后,他才应:“原来如此,坊主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一言。”
坊主干笑一两声,附和道:“大人说笑了,您的怀疑当然都是有道理的,小人不敢质疑。”
陶千照看他这副谄媚的模样,皱了皱眉,从他身上收回目光。
事情结束了,如今,就剩下把胡添的尸体送回去,胡宅也可以开始着手葬礼的事宜了。
思及此,陶千照心里突然疑惑起来。
胡添死了一夜,如今也已经快过了半日,怎么不见他家里人出现?
按理来说,坊主应该早就通知了他们才对。
这个问题没困惑她多久,正想到此事,门外进来一个下人禀告坊主,说胡添家里来人了,要领走他的尸体。
坊主还没顾得上出去迎接,这人已经径直寻了过来,踏进了厢房。
来的是个面貌年轻的男子。
坊主急忙凑前去:“胡二公子,您来了。”
二公子,胡添的兄弟?
陶千照打量着他,心下猜测。
此刻面对来人,坊主斟酌片刻,最后语气沉重道:“二公子节哀,凶手已经归案,您别太伤心了。”
“已经找到凶手了?”这名二公子缓声问他。
坊主点头:“找到了,昭玄司的裘指挥使裘大人亲自来的,方才有两位大人已经把那恶徒缉拿带走了。”
听他这么说,此人抬头向屋里看了一圈,待看到裘止,立时走近,向他作揖,温和道:“在下名叫胡基,想来您便是裘大人了吧,多谢大人费心,替兄长查清真相,找到凶手,以慰他在天之灵。”
裘止淡道:“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昭玄司的裘止其人,他早有耳闻,如今第一次正面碰上,他听到这样的回复并不意外,更何况就如今的情势,他本就不该和裘止有什么来往。
胡基淡笑着颔首应下,只是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存在感太强,叫他不得不多心去确认一眼。
陶千照打量的目光和他相接,她没避让,胡基却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心里好奇她的身份,但来不及再细看,裘止侧身一步,挡住了他的眼睛。
“胡二公子在看什么?”
胡基轻笑,和声回答裘止:“没什么,只是瞧见您身后的这位姑娘似在看在下,便多看了一眼。”
他不再和他们多说,转身走到坊主身边,颔首,神情悲怮,语气沉痛:“带我去看看大哥吧,我想见他一眼。”
坊主连忙伸手:“好,您随我来。”
他二人离开后,裘止转身,低下眼看着身前的陶千照。
她正直勾勾盯着那二人消失的背影,末了收回眼,同裘止对视,还主动问:“大人你看我做什么?”
裘止不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也提问道:“那你方才看他做什么?”
陶千照摊手:“随便看看而已,谁知道被他发现了。”
她一副浑不在乎的模样。
裘止眯了眯眼,缓缓反问:“随便看看?”
陶千照讪讪笑了笑,咬着唇瓣不回答。
宝宝们中秋节快乐![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这一期榜单更完了,下次更新大概会在周五[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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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