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此刻实在是异常的沉默,于隐一反常态,只静悄悄坐着,抿着杯里已经放凉了的茶水,偷摸观察这两人的动静。
除了他不说话,陶千照这会儿亦是安安静静,她尚且低着头,心里思绪混乱。
裘止看着陶千照这副模样,顿了片刻,他皱了皱眉,转头朝于隐看了一眼。
眼底的意味很是明显,于隐一瘪嘴,搁下茶杯,拍拍衣袍起身了。
“突然想起来,方才在外头茶摊上还有账没结呢,可别让老板以为我是个喝霸王茶的,我出去结账,你们两个先聊着。”
于隐走了,临走时,还专程将门带上。
“吱呀”一声,两扇木门合拢住,这间屋子里,便剩下了陶千照和裘止两个人。
系统其实想趁热打铁,给陶千照布置一个任务,别浪费了这次近距离和裘止独处的好机会,不过见她这样,大概也做不成什么,它遂暂时放弃下来。
裘止重新垂眼盯着陶千照。
她刚才和系统说的那些话,算是在给她自己解释,不为别的,只因为她需要一个诉说的出口。
虽然先前宫宴上,她能够对池子里捞起来的尸体面不改色,甚至理智地分析尸身细节和案发过程,但那是一个结果,她分析的也是旁人给她呈现的结果。
今日有所不同,不管死去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不管他要做那些事的结局是不是本就该死,他最后死了,在她看来,便是她造成的,在她的角度里,是她亲手将刀送进了那人的身体里,若她再想得深一些,没准还会认为烧死他的火也与自己有关。
毕竟是一个没接触过这些的官家女儿,她再胆大,今日的事多少是吓到了她。
裘止淡声开口:“追福说,你为了进昭玄司,先提出让他们和你一起去验证那个所谓黑袍人的身份,那你如今可知他是什么身份?”
默了默,陶千照摇头:“不知道。”
“不知身份,那为什么要追上去?”
陶千照握着手里瓷杯,指尖扣着上面凸起的花纹,解释:“是因为昨日看见他之后,觉得这个人颇显可疑,且茶摊老板说他已经一连出现几日,我算过时间,这个人是那日我遇到刺客,大人你还带回一个活口后的第二日出现的,我联想起这件事来,便怀疑他是来灭口的。”
“有所怀疑,所以你就拉上于隐追福要去抓人,也没想过其中危险与否,待人出现,便迫不及待地独自追了上去?”
裘止语气淡淡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这句话,让陶千照想,他会不会认为她是个冲动行事的人,难进昭玄司。
陶千照:“当时他马上要消失在我们视野里,我不想让他跑掉错失这次机会,所以先追了去。”
裘止听着,嗤笑一声:“你倒是十分爱抓机会。”
本来语气还不咸不淡的,这下加上一声笑,就有点听不出来究竟是不是对她的讥讽了。
陶千照找补道:“毕竟有句话叫事在人为。”
她说着,手里扣花纹的动作不自觉更用力了点,杯子此刻甚至被捂得有点发热,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昭玄司的东西,可别扣坏了才是,这么一想,陶千照赶紧将它放回了手边桌上。
裘止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过去,淡淡扫了眼,他收回视线。
“那人的死与你无关。”裘止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陶千照刚收回的手一颤。
“他的身份还有待商榷,不管目的是不是昭玄司,他要放火不假,若放任了他去纵火,那他最后被抓捕归案,结果也是死罪难逃。”
裘止稍微一顿,又补充道:“朔飞查了死因,那人最后死于他自己放的火,而不是那把刀。”
陶千照没接话。
裘止也没再说别的,沉默片刻,陶千照抬起眼,只道:“知道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这会儿坐在安静的屋子里,喝下一杯热茶,再听过裘止的这些话后,陶千照心里已经没有方才那般无措和烦乱了。
因为是她头一回亲手将刀刺进别人身上,然后那人又在她面前被烧成了焦尸当场身死,所以她心里慌乱了。
可这人,分明在不久前还想要她的命,无非是最后丧命的由她变成了他而已。
所以,她不应该太当回事,太在意这件事,如果她当真侥幸进了昭玄司,那难保日后不会再次遇到这样的场面,她得习惯这种事情。
陶千照又重复了一遍,“知道了,谢谢大人。”
裘止看她一眼,没问她为什么谢,也没说不客气,视线又落在她嘴角和脸颊的红肿上,而后淡声问:“在于隐追福未赶到时,你独自与那人在巷中缠斗,我没觉得你能打过他,所以除了脸上这伤,还有哪伤到了?”
他倒是说得直截了当,没觉得她能打得过,陶千照眼下心绪和情绪回转过来,注意力便放到了别的上面,譬如他语气和话里一两分旁的意味,究竟是不是带了点对她淡淡的轻嘲。
陶千照微微抬起胳膊,动作时还没忍住地嘶了一声,“除了脸上,就是这里,还有这里了。”她指了右边的肩膀和肘弯。
她这次回答时没再否认,因为身上确实有地方一直作痛,除了挂彩出血最明显的脸,她肩膀被拧了两次,胳膊上也被踹了一脚,其实被甩开甩到地上的那时,身上也擦伤了几处,衣裳也破损了。
先前没太顾得上,现在被裘止一问,伤到的地方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也发现受伤了的这件事,便嚣张地叫起了疼。
裘止顺着她的指引,目光又淡淡将她浑身上下扫了个遍,就穿着这点单薄的衣裳,受伤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光衣裳的破口就有四五处。
他微抬下巴,声线平淡:“受伤了得治,走吧。”说着,他已经起身离开椅子,走到了陶千照面前,低眸看她。
陶千照一愣:“做什么?”
裘止勾了勾唇:“自然是送你出去,让你去医馆找大夫,难不成,你还要在昭玄司里头安家。”
陶千照:“?”
方才进来时没在意,眼下要走了,她终于想起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抬起头看着裘止的眼睛,“所以大人,这次机会算不算我抓住了?你能让我进昭玄司了吗?”
裘止同她相视,淡道:“什么机会?”
陶千照有点急了,“唰”地一下站起来,两个人相隔的距离更近,她解释:“自然是你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顿了顿,裘止似乎是在回想,但最后只道:“先出去再说吧。”
他抬步走了。
陶千照只好跟上去,她跨出门槛后,才发现门外头还站了一个人,于隐被他们二人发现,似乎有点尴尬,他又拿着那把折扇在那里挥来挥去。
裘止没停留,径直顺着廊道往昭玄司外走,陶千照只能跟着,自然而然地,于隐也跟了上去。
陶千照一路跟上裘止走到昭玄司大门外面,她拦不住他,也没能再同他确认方才提到的事情,直到朔飞引着陶府的车夫和马车走到他们面前。
裘止平静道:“上去吧,记得让你家车夫把你拉到医馆去。”
“不是,等等。”陶千照抬起另一边还能动的胳膊阻拦。
她凑近裘止,微微抬脸,还是方才那句话,“那我能进昭玄司了吗?大人下次能带我查案了吗?”
于隐啧声,心道问的还真是直白。
在他两人身后,于隐又拿扇掩面,顺便把在一旁的朔飞拉到自己身旁,低声问:“你觉得你家大人这回能同意吗?”
朔飞铁面,板着声音答:“这种荒谬的事,主子肯定不会答应的,不管过多久都不会的。”
然而下一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裘止的回答。
“给你一个案件的考验期,若能勘破,就允你彻底入司。”
陶千照用力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之后表现得十分欣喜,甚至没顾及自己伤到的那条胳膊,直接抬手拍了拍裘止,语气很雀跃:“我知道了,一定会勘破的,多谢大人!”
刚严辞否认此事的朔飞:“……?”
在一旁笑得猖狂的于隐:“哇塞。”
裘止被她在胳膊上拍了两下,惊讶她受了伤竟然还有不少力气,可紧接着又听到她被疼到龇牙的声音。
陶千照边揉着胳膊,边追问:“那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明日还来昭玄司找你吗?”
裘止薄唇淡道:“不必,你去做自己的事即可,若有案件,会派人将你接过来。”
若非他还是裘止的那张脸,陶千照简直觉得此刻同自己说话的是旁人不是裘止了,因为她从没想到他还能说出如此令人顺心的话。
陶千照心满意足了,同他们作别,回头要上马车,几步坐了进去,车夫将要甩马鞭时,裘止又见她从里面探出个脑袋来。
她手里挥着巷子里裘止给了她的素帕,笑眯眯道:“对了大人,这次的锦帕和上次的那条,等我回去洗净了,下次见面时一并还给你,你放心,肯定给你洗得干干净净的。”
侧窗帘子被放下去,陶千照重新坐回了车厢里。
车轮滚过,马车逐渐驶离了。
裘止盯着那马车离开,静静看了片刻,转回头收回视线,却被突然凑上来的于隐拿扇子挡住了路。
于隐笑得不怀好意:“怎么还有上次的,哎呀,人家姑娘下次还你两张帕子,都是洗得干干净净,女儿家爱用香膏香脂,那到时候不得沾满了腻腻的香气吗。”
裘止被他拦得步子一停,皱眉看他,末了冷笑,轻嗤一句:“你莫不是有病。”
他抬步要走,又补充道:“今日你同意她的提议跑去抓人,那此事便由你去查清首尾,容你一日时间,对你来说,应当已足够了吧。”
裘止走了,留下于隐在后头拧着扇子,不可思议道:“一日?这般无理,我看你也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