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日前,这座城镇,还充满生机。
宋虞的手掌已经汗湿,她强忍着呕吐的**,然而起伏的胸膛已经出卖了她。相比于宋虞,身旁的姜宁反而异常镇定,甚至可以说毫无波澜。
残阳给尸骸镀上一层金光,荒凉平原恍若炼狱。
宋虞避开尸骨和污血,和姜宁一同进城。主街旁,有一瘦弱老叟将死未死,双腿分开靠坐在尸山上,他的耳朵被砍掉,张嘴吐出浊气,带着血丝的眼珠缓缓慢转动,一瞬不眨地盯着宋虞和姜宁。
街上,妇女的尸首衣不蔽体,身下血肉模糊,残肢头颅遍地都是,依稀可以拼凑出人形。
每户人家都被洗劫一空,只留下满地狼藉。
宋虞神情有些恍惚,眼前的画面对她的冲击太大,穿越到这里半个月,她终于对乱世有了实感。
倏然,“咚”的一声响,将宋虞拉回了现实。
两人寻着声音走过去,便看见身着盔甲的士兵以一种诡异的姿势靠在残垣旁,他的腿被人砍断,露出森森白骨和经络,果蝇停在他的伤处,但他丝毫没有察觉。
方才的声响,便是他的头盔掉落在地而引起的。
那人气若游丝,见到这座城镇唯二的生人,他勉强还能说话,“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说话时口中的血污不断涌出,滴落在他的胸前。
宋虞艰难地走过去,蹲下身和他齐平,尽量不去看他狰狞的伤处,“我们前两日出城去了,今日回来便看见这幅景象。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名伤兵口中裹着血污,口齿模糊,“两日前……孔渊的部曲来到安邑,纵兵屠县劫掠,随后便回灌河了……”
宋虞听说过孔渊这个名字。
潼州势力盘根错节,纷繁复杂,潼州刺史阮武占据的地盘最大,而其余小郡则被不同的州郡官占领,他们不服阮武统治,相互攻伐,势同水火。孔渊便是其中之一。他占据南部三县,一直图谋将安邑纳为自己的地盘。
宋虞不解,“孔渊不是一直想要占领安邑吗?为何会直接屠尽一县百姓呢?”
原本一言不发的姜宁在这时分析道,“换做往日,孔渊定然是想扩张土地,然而如今潼州大旱,饥馑遍地,他自己治下的军民都填不饱肚子,最省心的办法就是从邻县劫掠,以充军资。至于安邑的百姓,对他来说则是累赘。”
宋虞冲着姜宁眨眼,“你懂得真多。”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姜宁垂眸,“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那伤兵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对着宋虞二人说道,“你们快离开吧……安邑什么都没有了……”
宋虞看着他,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和我们一同离开吧,我可以背你。”
那伤兵却笑了,露出的齿缝间带着血,“我已经是……废物了……我的家人也都为孔渊部曲所杀……我独自一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样的世道,死了反而是解脱……”
宋虞心中五味杂陈,却听见姜宁说道,“虞姐姐,我们走吧。”
思忖片刻,宋虞最终和姜宁离开了。
走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伤兵一眼。
夕阳洒在他残缺的身体上,但他却望着天边的霞光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如血一般的残阳中,沉默无言。整座城只剩下死寂,唯有夹杂着臭秽的长风穿城而过。
“虞姐姐,我们接下来去哪?”
姜宁仰头望向宋虞,宋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垂眸,夕阳在她长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
“我不知道。”
宋虞的确不知道。如今系统没了,安邑也无法容身,她穿越而来,对潼州并不熟悉。
看着一脸迷茫的宋虞,姜宁握住了宋虞的手,笑着对她说,
“去槐县如何?”
“槐县?”
宋虞对这个地名倒是有些印象。
姜宁解释道,“槐县与安邑邻近,乃平山郡治所,战火尚未蔓延,虞姐姐可与我一同前往暂时落脚,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治所是一郡太守所在,人口稠密,有重兵拱卫,许多遭受战后背井离乡的流民都会选择前往治所避难。
宋虞没有反对,只是问道,“你知道槐县怎么去吗?”
姜宁乖巧点头,“槐县就在安邑北面,沿着芦河向北走就能找到。”
一路向北而行,夜幕降临时,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宋虞运气好,抓了只兔子,两人便就地生火,将兔子架在火上,烤的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蝉鸣此起彼伏,姜宁抱着蜷缩的腿,她看了看宋虞,随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虞姐姐是安邑人吗?”
宋虞翻烤兔子的动作一顿,随后“嗯”了一声。
“那……虞姐姐为何不去寻家人呢?”
宋虞专心地盯着兔子,有些心虚地说道,“我家人也都去世了,只剩我一个人。”
以为自己提到了宋虞的伤心事,姜宁垂眸。
看出了姜宁的安静,宋虞漫不经心地说道,“都过去了。”
姜宁点点头,过了半晌又问道,“虞姐姐为何会去严雄帐中营救俘虏呢?”
宋虞绞尽脑汁想了个理由,“这些人都是安邑的百姓,我不能坐视不管。”
“虞姐姐真是侠义心肠。”
宋虞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还好还好。”
“好了。”
宋虞说道,用树枝将烤得焦香的兔肉分成两份,一半递给姜宁,剩下的便留给自己。这两日,两人并没有吃什么好的,稳到肉味,宋虞再也忍不住,不顾形象地抱着树枝啃了起来。
果腹之后,吃地满嘴油的宋虞这才发现,姜宁的吃相格外斯文。即使和自己一样饥肠辘辘,但她也没不急躁,只是小块小块地吃着,看着倒像是一只仓鼠。
经历了白天的事情,两人很快便倚着树干睡去,直到第二日清晨,两人又继续赶路。
行了将近两个时辰,她们终于看见了槐县的城楼。三层高的城楼巍峨威严,坡顶覆瓦,飞檐翘空,瞭望台上卫兵肃穆,俯瞰着来往的行人。
走进洞开的城门,沿着主街前行,街边有饿殍倒地,果蝇围着尸体绕飞,但无人问津。炎日炽盛,城内的人很少,即使有,看见宋虞和姜宁之后,也都是一脸警惕。
就在这时,宋虞远远看见一队人马鼓吹浩荡而来。
宋虞伸着脖子,好奇声音的来源,便看见周围的百姓已经纷纷退到了两旁,姜宁也拉着宋虞的衣角,跪伏在人群中。
队伍前端旌旗纷飞,上面绣着平山二字,持戟卫士在前开道,将平民隔绝在街道外,轺车紧随其后,华盖高大,彩绘雕饰,无一不彰显出行之人的威严。
当此之时,街边突然冲出了一个瘦弱的妇女,莫约四十岁左右,她头戴荆钗,跪在仪仗的必经之处,“太守大人!我乃平山军士卒李忠之母李氏,我想问大人,我儿的尸首可曾找到?能否归还于我下葬?!”
此时埋首的百姓纷纷抬起头,打量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妇人。
几乎是同一时刻,执戟的卫士便上前,两人架住她羸弱的胳膊,用蛮力将人脱开。然而那妇人哭喊挣扎着,“大人能否将我儿的尸首还给我?!请将我儿尸首还给我!”
“何人在此喧哗?”厚重的声音从华盖中响起,随侍在旁的都尉田胜俯身恭敬地说道,“秉大人,是有村妇胡言乱语,冲撞仪仗。”
“既如此,命人笞刑惩戒。”
“是。”田胜得了令,朝卫士使了个眼色,便命人将妇人按在地上,拿着竹板当街就要行刑。
然而那妇人却毫无惧色,只是歇斯底里地喊着,“大人!民妇之子身为士息,为国效力乃是本分,战死沙场亦无怨言,我只想再见我儿一面!”
竹板落在背上,那妇人凄厉地叫了起来,听得所有人毛骨悚然。
不多时,便见了血,但那妇人口中还呢喃着,“望大人成全……望……大人成全……”
队尾的车夫侍从即将消失在长街尽头,行刑的一个士兵望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妇人,犹豫地问田胜,“大人,这村妇该如何处置?”
田胜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晕厥的村妇,冷冷说道,“冲撞太守仪仗,难道留此村妇以为世范吗?”
“身死刑止。”
那士兵低着头,“是。”
太守浩荡的仪仗消失在长街尽头,宋虞和一众百姓才起身,而受刑的李氏已经没了气息。百姓觉得晦气,避之不及,唯有一妇人,走到了尸体面前,抱着血肉模糊的尸体低声啜泣。
那妇人身体羸弱,似乎想要拖动李氏的尸首,不让她曝尸街市,然而力气太小,尸体在炎热的烈日暴晒下纹丝不动。
她咬紧牙关,费力托起李氏的一只手臂,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手上的重量一轻。
高挑的身形挡住灼热的日光,将她笼罩在阴影之中,抬眸,入眼便是一张明艳的脸。
宋虞蹲下身,轻松地将李氏的尸首背在身后,随后看着有些呆愣的妇人。
“愣着干嘛,不是要收尸吗?”
顾氏回神,瞬间明白了宋虞的意思,她捏着袖口拭了拭眼泪,吸了一口气说道,“姑娘与李娘子相识?”
“不认识。”
顾氏眼里染上惊讶,但她还没说什么,宋虞已经起身,背着尸体朝大步朝东面走去,姜宁也紧随其后。
“姑娘,你走反了!”
宋虞的脚步顿了顿,随后又折返回来,顾氏见宋虞不识路的模样,便赶忙走在前面带路,将二人引至郊外。
荒凉的土地上,黄土为坟,上面矗立着无数不具名姓的石块。这些大多是贫苦百姓,生前没有田地,死后便葬于城郊。
合力挖了土坑,将李氏草草下葬之后,顾氏对着属于李氏的那抔黄土垂泪,向两位陌生人讲述着李氏的过往,“李氏的丈夫死在战场上,她独自养育一子李忠,但没想到,李忠如今也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不伤心?她独自一人了无牵挂,竟然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传言就做了这样的傻事……”
宋虞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什么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