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宋虞闭着眼爬起来,手再次攀上云梯。
滚烫的热油从城墙上倾泻而下,淋在先登死士的身上,惨厉的吼叫不绝于耳,随后便是跌落的尸体。
宋虞沿着云梯往上爬时,鼻尖能闻到人肉的焦味。
炽盛的日光眩目,吴治站在高处,观察着攻城的战况,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在原地。
无数的云梯和先登者攀附在灌河的城楼上,不断跌落又奋起向上。但有一人,甩开身后所有的先登死士,独自一人承受着箭矢和滚石的围攻,遥遥领先众人。
矫健的身形在云梯间不断移动变换,躲避阻碍物,身后的将士也都抬头仰望,被其骁勇鼓舞。
吴治认得这张脸。
宋虞。
在一旁的田胜看清宋虞的脸之后,也不由沉了下来。
一个女人,竟然能先于所有悍勇无惧的先登死士,冲在最前面。
宋虞很快就爬到了云梯的顶部,她抬头,与探出头的守城士兵四目相对。恐惧,惊疑,不可置信……
“女……女人!”
有士兵忍不住喊了出来,此话一出,瞬间便引起了其余守城卫兵的骚动。
越来越多的人朝宋虞的方向涌过来。他们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登上城楼,一旦被面前这个女人打开了口子,便再无转圜之地了。
宋虞拔出腰间的剑,挡开即将落在她脸上的攻击,随后心一横,拉住其中一人的手,借力向上一跃,同时将那人往下拉,两人身形一换,便成了宋虞在上,而那人则直直从城楼摔了下去。
方才没站稳,摔在了地上。宋虞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抬眼,便看见将自己层层围住的卫兵们。下一刻,他们便都涌了上来。
守城的将领在看见之后也满脸惊骇,固若金汤的城楼,竟然被一介女子先登了?这些女子不都是田胜用来做垫脚石的士籍女子吗?
不可能。无论怎样,他都不会让这个女子活着离开城楼。
层层的士兵围在一起,让人一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能听见砍杀和凄厉的惨叫。
血水从他们的脚下慢慢溢出。
倏然,最后一个士兵倒了下去,只露出站在中央浑身是血的宋虞。
守城将领与宋虞平静无波的眼对视,竟然觉得双脚有些发软。
而因为宋虞打开了登城的豁口,源源不断的先登死士循着她的轨迹爬了上来,势如破竹,再也抵挡不住。
当他们看清最先登城的面孔之后,也不由一愣。竟然是女子?怎么会是女子?
然而来不及让他们多想,守城的士兵便攻上来,双方缠打在一起。
宋虞宛若杀神,刀锋所过之处,没有一个活口。
守城将领颓然地靠在墙头,望着如潮水般涌入的敌军,心下绝望。
日光微微倾斜,宋虞的手臂已经麻木,只是凭借着本能在胡乱砍杀。眼睫沾满了血珠,糊在眼睑上,看到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布。
直到她听见一声,“虞姐姐!”
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映入眼帘地便是姜宁的脸。
姜宁和魏蓁都登上城楼,看来结局已定。
心下一松,宋虞想朝她笑一下,但是身体累得连扯嘴角都费力。
尸首横陈的城楼上,她看见姜宁忽然变了脸,随后朝她跑来,“小心!”
被姜宁扑倒在地,背压在了一截发青的断臂上,宋虞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抬眼看见不远处举着弩的敌军首领。
低头,便看见一支箭插在姜宁的肩头。鲜血不断溢出,宋虞仓皇无措地想要捂住窟窿,却被沾地满手是血。
姜宁一张精致的小脸苍白,她痛的眉毛皱在一团,失去意识前,姜宁说道,“虞姐姐,小心……”
余晖洒在平原上,残阳如血。
城楼上的砍杀声越来越小,
灌河的城门洞开,吴治带着步骑冲进了城里。
走上城楼,田胜便看着撑着剑站在余晖中的宋虞。她的身后,是遍野尸骸,断枪残戟散落满地,夕阳余晖中,一片血色。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前这个浴血的女子。
他深知,他手下的士兵能这么快地攻占灌河,全是因为这个女子先登,为他的部曲打开了豁口。
先登、斩将、夺旗、陷阵,是人尽皆知的四大军功。而先登,又是四大军功之中最难的,古往今来,立下先登之功的,屈指可数。
而眼前这个女子,竟然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将他们的攻城时间缩到最短,伤亡也降到了最小。
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纪颂和吴治紧随其后上了城楼,纪颂看见城楼上满地的尸体,又看了看宋虞,不可置信地转头问田胜,“这……”
还没等纪颂说完,宋虞便开口打断他,“将军,我妹妹受伤了,可否让军医医治?”
三人看了眼靠在女墙昏迷不醒的姜宁,她肩头的箭身被折断,然而尖锐的箭头却依然埋在她的肉里,伤口的包扎很粗糙,依稀残留一大片深色的血迹。
魏蓁在一旁守着姜宁,身上虽然狼狈,神色却十分平静。
站在身后的吴治却冷不丁地开口,“女侠立下先登之功,战功卓著,便是再多的要求,我想太守大人也会答应的。”
纪颂见萧宁伤重,着急地对身后的士兵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传军医啊!”
吴治暗中观察着田胜的脸色,果不其然,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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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河位于潼州最东,临海而居,最东边,便是一片绵长高耸的海崖。
海天连成一线,乱世穿空,惊涛拍岸,层层叠叠的浪花打在海崖,溅起雪白的水沫。
魏蓁找到宋虞时,便见她盘腿坐在海崖的最高处,望着无边无际的东海不知在想什么。
咸腥的海风拂面而来,吹起魏蓁宽大的袖袍,“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攻城时危机万分,魏蓁这才想起,她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宋虞盯着茫茫无际的海面,“知道了。”
魏蓁微微诧异,她原以为,宋虞会谦卑地说些客套话,但她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虽然不合礼数,但却意外地,也并不令人反感。
“阿虞为什么在这里?攻城胜利,城中士兵都在欢庆。”
宋虞看了魏蓁一眼,似乎想要辨别她说的话是否发自内心,“欢庆?你认真的?”
魏蓁假装不明白宋虞的意思,点头说道,“自然。你立了大功,太守定会犒赏你。”
宋虞捡起身边的石子,朝海面扔去,最后却什么水花也没有溅起,只是无声地淹没在了汹涌的海面中。
宋虞盯着石子消失的那一面,说道,“我不想去。城楼外的士兵和妇人无人收尸,恶臭盈天,城内的百姓人家被劫掠一空,抢掳妻儿,这就是所所谓的胜利吗?”
宋虞原以为,攻城战提前结束,更多的人因此活了下来,这是胜利。但城中无辜的百姓被官兵抢掠烧杀,他们的死又算什么呢?所有的战利品都落入了上层官吏手中,而这些百姓最后只剩白骨一具。
也许从发动战争开始,便没有胜利可言。
她逃到这里,就是为了不去面对城中的一切。
魏蓁复杂地望向宋虞,“自古以来,征战便是如此。白骨砌功名,枯冢成将相。”
“自古如此,便对吗?”
宋虞隔着猎猎的海风,与魏蓁相凝视。
“若不对,你能改变它吗?”魏蓁复杂地望着宋虞,意有所指地问道。
半晌,宋虞垂下了头,“光是活着,就已经很难了。改变这个世道,凭我还做不到。”
魏蓁一时沉默。
就在这时,顾辞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到宋虞,她便两眼放光,“虞姐姐,姜宁醒了!你快去看看吧!”
两人跟着顾辞回了灌河。
宋虞立了大功,纪颂便特意为宋虞准备了一间宅邸暂住,这宅邸原本是灌河一位豪族所居,这家豪族知道打仗的消息后就携家带口逃跑了,如今府邸内值钱的东西都被抢掠一空,就方便了宋虞。
推开卧房门,苦涩的草药气味铺面而来。顾辞想跟着进去,却被魏蓁拉住,魏蓁摇了摇头,顾辞便关上了房门,和魏蓁在外面等候。
魏蓁垂首站在廊下,脑中回想着姜宁替宋虞挡剑的行为,倏然,她抬眸,明白了她对姜宁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床榻上,姜宁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她肩头的箭矢已经被军医取出,层层的纱布缠绕在伤口处,渗出斑驳血迹。
宋虞走上前,坐在床榻上,
“伤口还痛吗?”
萧宁的头发披散在枕上,微微侧头,虚弱地扯出一个微笑,“已经不痛了。”
宋虞看着为自己挡箭的萧宁,心中五味杂陈。
“下次遇到这种事情,记得躲得远远的,别傻傻地往箭上撞。”
宋虞端起一旁案上黑乎乎的药汤,摸了摸碗的温度,还有些烫。
萧宁摇了摇头,“若还有下次,我依然会这样做。”
“我与虞姐姐萍水相逢,但虞姐姐多次救我于危难,这次,也该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