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去借酱油,你怎么还买一送一,把人家的米也借了过来呢?”
“呃……”一手打来半竹筒酱油,一手提着一袋子碾好的米,桑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不是借,樊阿奶说,这一升米送给我们吃,不用我们还。”
“送给我们的?怎么无缘无故,突然就送一升米给我们?”
上回她去借油,那樊婆子对她可算不上什么好脸色,怎么会突然就转性,对她这个又懒又孤僻,还自命清高的孤女大发散心呢,她原以为上次那包麦芽糖,还是那婆子看在她弟弟桑泽营养不良的小黄脸的份上,才勉强借给他们的。
“也不算无缘无故吧,阿姐你刚不是让我给樊阿奶家送蛏子尝尝鲜吗?他们家的大头和二丫闻到蛏子那味儿,连米饭都不爱吃了,抱着那碗蛏子不撒手,吃得可欢了。”
“是嘛,一升米至少要十五文吧,这一碗蛏子没花她什么本,平白的值得十五文?那看来樊阿奶很是喜欢这新鲜玩意儿,那要不下回还派我们阿泽去,多拿点小刀蛏过去,说不定一石米都换得回来。”
“啊?”桑泽神色明显不安,连话也变得吞吞吐吐,“阿姐,不是……”
见他这心虚模样,桑榆心中的怀疑又添了几分,“哦不是交换,那这米是你跟樊阿奶开口要来的?”
桑泽眼神躲闪,不敢看她,这模样看在桑榆眼里哥哥坐实了他的心虚,越发相信自己猜得没错。
桑榆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摆出长姐的姿态,对桑泽语重心长道,“阿姐不是说过,这小刀蛏是让你拿去送给他们尝鲜的,又不是让你去卖给人家换东西回来的,樊阿奶上回借了咱们油和糖,算是解了燃眉之急。虽然眼下我们暂时还不了,但送点蛏子给他们也算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只是,借是借,送归送,这趟除了我让你借的酱油,为什么要擅自拿人家其他东西呢?”
桑榆生怕桑泽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冲相熟的人卖乖,把别人对自己的好习以为常视为理所当然,不思报答,一味索取,久而久之习惯了对他人的劳动成果坐享其成,更是不思进取,总想着要别人“上贡”给自己,渐渐变得与在她在现代蛀虫般的妈宝弟一般无二。
当弟弟的刚毕业,她体谅他们刚进入社会工作,大城市消费高,工资低,一开始每次只是跟她借几百,后来跟物价一样通货膨胀,变成每次借几千几万,有借无还,她追讨的结果永远是没结果,直到后来甚至吃喝玩乐贷也要她买单,她早明白过来这哥俩是个无底洞后毅然决然拒绝帮忙网贷,熬了两个通宵的她,好不容易能吃个饭喘口气,却只能坐在二楼窗边嗑着瓜子,笑着听楼下父母追到她上班的餐厅门外难听的辱骂,无外乎骂她这当姐姐的白眼狼,自私自利,没有良心,不管弟弟死活,生她不如生条狗,狗都知道认主。
她一生要强,却在那一刻,深深觉得自己活得好像是不如狗。
她努力地从农村走到城市,努力地混出个人样,她父母却按着她的头颅要让她当狗,当行走的提款机,当他们的无限血包。
她甚至宁愿自己真投胎做了狗,哪怕狗对自己的孩子都不至于像她父母这样对她吧?
后来好吃懒做的好大儿娶老婆,连对方索要的彩礼钱,她父母都找上她要她帮忙出份子钱,说是说家庭份子钱,然而他们的小儿子根本一毛都不用出。她拒绝出钱,然后父母宣布跟她断绝父/母女关系。
断绝关系,她求之不得。当父母的从她这拿走的钱还少吗,要不是天天各种这不舒服那不舒服上医院买药的借口从她口袋里榨取血汗钱,她早就存够开餐馆的创业资金,哪用得着还给老板打工。
而她后来才知道,那些被他们拿走的钱,美其名为二老的生活费,实则私下偷偷补贴给两个儿子。
她大学还是助学贷款外加勤工俭学和奖学金读完的,所谓“培养你上学付出多少金钱”这样的话术在她这根本站不住脚,认真说起来她连一天补习班都没上过,他们夫妻对她的投入连俩儿子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想拿道德绑架她没用。
可惜猝死这事事发突然,还是她算漏了,被这一家子摘了果实,那两个血缘上的弟弟对她敲骨吸髓了一辈子,在她进了火葬场后,仍在享用她用命挣下的房子和钱。
桑泽,会是下一个这样的“弟弟”吗?
前世她在职场上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包子,生活中更不是她妈那种对两个好大儿予取予求,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视男为天,无私奉献给丈夫儿子的传统“好”女人,如今虽换了个地方,想法却没变。她可不想在古代养血蛭。
“阿姐,不,我没有,不是我主动要的,真的,你信我阿姐——”桑泽毕竟年纪小,这会被人一冤枉,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半个时辰前。
“慢着。”
见早已熏满九层塔香和蛏香的手挡在自己的小手上,桑泽哭丧着脸,“阿姐,你不会真这么护食,不让我跟你抢蛏子吧?”
说完意识到不对,他又赶紧改口道,“不对,我不跟阿姐你抢,我就吃一个,不,两个,算了,三个,给我三个,我就满足了,剩下的全是阿姐的,我保证不跟阿姐抢,要是骗你,我就是小狗。”
桑榆当即给了他一个栗子,“……你真当阿姐跟你一样傻?跟你这小不点争这点吃的,还不够我打牙祭。”
桑泽缩回手,“那阿姐你是……”
“先把这碗小刀蛏送樊阿奶家去。”
“送给樊阿奶?”
“樊阿奶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啊。”上回他们向樊阿奶借菜籽油,樊阿奶还送给他们麦芽糖呢,再远一些她还送了他们鸡蛋,还有阿姐溺水醒来喝的那碗鱼汤。樊阿奶上回给的那包麦芽糖,看着就很甜,他老馋了。可惜阿姐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化糖水吃。
“那我们是不是要知恩图报?吃到好吃的也要送他们一份,好叫他们知道,我们没忘记他们对我们的帮助?”
桑泽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但这不妨碍他听自家阿姐的话,捧着一海碗小刀蛏,上面还盖着阿姐洗净晾干当临时锅盖用的芭蕉叶,肩负借酱油的重任,屁颠屁颠从家里出发了。
一到樊老婆子门口,就看到她正在院子里收衣服,他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樊婆子听完一愣,心说这姐弟身上的补丁都快比村口那头赖皮狗身上的斑点还多了,这会还能有余粮送给他们吃?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来,揭开芭蕉叶一看,热气腾腾的香味冲鼻而来,手上的动作一顿,不由眼前一亮,只见碗里是她从没见过的陌生贝类,蛋黄色的外壳上圆下尖,光滑油亮,沾着一截喜人的野菜般的东西,黑白分明的壳肉晶亮莹润,冒着热气,热气中还夹着一股奇香,贴在奶白的内壳壁上,那两根肥硕的触角沾着细碎的蒜末,白末青绿点缀,相映成彰,还没尝,那股独属于海鲜的肉香味已经呼之欲出,一眼万年,就把她肚子里的蛔虫一下子勾得蠢蠢欲动,比她还迫不及待的是旁边两个孙儿,两孩子不知何时应闻着味,下饺子般赶过来,围到身前,眼看上手就要拿,可惜关键时候,手被家里的长者拍了一下。
樊婆子见桑泽人还在,不重不轻拍了下孙子的手背,“急什么,一副馋虫样儿,没的让人看笑话,回家上桌再吃!”
大头吃痛,皱了下眉,心有不甘地缩回手,另一边的小孙女二丫一手捧着小小的碗,看着哥哥挨打的表情,一看就很痛,也缩回白嫩的小手,虽然她也很想吃,可她看了看奶奶笑中隐约带威严的脸色,再想吃也只能先忍下。
樊婆子笑道,“这,你们自己怕都不够吃吧?”
“有的有的,家里多的是,阿姐说让您放心拿去吃。”桑泽也看那一碗没见过的海货看得眼热,这会回过神来,连声答道。
“家里多的是”?樊婆子心里犯嘀咕,这小贝壳看着挺喜人的,光是闻味道就差点把人的魂给勾没了,她刚想问这东西来历,转眼想到自己媳妇说起今天早上赶海,意外看到这姐弟俩的身影,随即明白过来,不过人家有心,送东西来给她,她也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显得眼红人家捡的这点东西似的,没必要多嘴多舌。
于是笑着收下,想起他今天的来意,忙招呼家里的儿媳倒些酱油出来,见桑泽接过竹筒,这才将喷香的海碗交给媳妇,让她拿进屋找个碗倒进去。
郑慧娘鼻翼翕动,注意力全被那碗散发着热气的小贝壳吸引过去,好奇道,“娘,这是什么?好香啊!”
“阿娘,给我拿,给我拿!”旁边的大头二丫争着要去接那个碗,桑泽眼尖,见二丫手里的饭碗碗口不断往外倾斜,里面白花花,快闪瞎他眼睛的米饭堪堪要掉到地上,眼明手快的他飞快向前一步。
当事人二丫只感到手上一悬空,然后便看到自己的碗到了桑泽手里,脸上写满清澈的天真,俨然一副“啊阿泽哥哥你接住了?不过不接也没事”的局外人样子,满心满眼只有自己阿娘手里那个碗。
桑泽深呼出一口气,庆幸自己手快的同时,将碗递还给一旁的樊婆子。
从那碗白花花晶莹剔透的米饭上收回目光之际,不由想起他两个多月没吃过米饭了,这米饭要是掉地上脏了该多可惜啊,二丫向来爱干净,准保把地上的米饭扔给她家小鸡仔吃,好在没有摔地上,米饭还是白花花的,没有弄脏。只是要是真弄脏了,给他吃多好,哎,他要是她家小鸡仔就好了。心里一通羡慕,眼神也跟着从亮堂堂变得灰蒙蒙,暗自羡慕樊婆子家的小鸡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