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那枚来自不速之客的紫色花瓣,已被她用一小片蝉翼纱仔细裹好,夹在那卷《山河图》的范阳与平卢之间。花瓣干枯蜷缩,像一小团凝固的旧血。
挽碧伺候梳洗时,指尖都在发颤,几次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李长宁看着铜镜中正在为她绾发的身影。
“殿下……”挽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昨夜太险了!您怎能、怎能就那样走出去?万一那贼人……”
“他不是贼。”李长宁语气平淡,“若是贼,见本宫孤身一人,第一反应是灭口,而非惊走。”
她拿起一支素银簪子,比了比位置:“他是信使。而信使的命,不在自己手里,在于他怀里的消息能否送到。与本宫纠缠,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死路。”
挽碧似懂非懂,只觉得眼前的公主陌生得让人心慌。
“去准备一下。”李长宁放下簪子,“今日,本宫要去玉真观“品茶”。”
玉真观不在皇城之内,坐落于长安城东南角的升平坊。这里远离市井喧嚣,高墙深院,朱门常闭,只偶尔有装饰简朴却难掩华贵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
李长宁的马车停在观外时,早有知客的女冠候在门前。那女冠约莫三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却锐利得与这身道袍格格不入。
“贫道静元,奉观主之命,恭迎永宁公主殿下。”她行礼如仪,挑不出一丝错处,语气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恭敬。
李长宁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静元腰间悬挂的一枚紫檀木牌,上面似乎刻着繁复的云纹。她扶着挽碧的手下车,只带了四名护卫,姿态闲适得仿佛真是来寻姑母谈玄论道的。
观内果然别有洞天。绕过三清殿,景致豁然一变,后面是曲径通幽的园林。脚下的铺石路看似自然,李长宁却注意到,每一块青石的磨损程度都略有差异,仿佛在无声地指引着某种特定路径。奇石罗列,流水潺潺,这看似随意的布局,在她眼里却像一幅摊开的密码图。
静元引着她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临水的精舍。门楣上悬着一块匾,上书“澄心堂”三字,笔力遒劲,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仙气。
玉真公主李持盈正坐在堂内煮茶。
她穿着一袭更为精致的青灰色道袍,未施粉黛,容貌与玄宗有几分相似,却更添几分出尘的冷冽。见李长宁进来,她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手中动作不停,沸水冲入茶盏,激起一团白雾。
“宁儿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方外之地来了?”她语气温和,如同寻常长辈。
李长宁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目光扫过她煮茶用的红泥小炉,以及那套越窑青瓷茶具,皆是价值连城的精品。
“病中得蒙天尊庇佑,醒来后便觉俗世烦扰,心生向往。特来姑母这清净地,沾沾仙气,也品一品姑母的好茶。”她笑得眉眼弯弯,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女。
玉真公主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茶汤清碧,香气凛冽。
“尝尝,这是今春的蒙顶石花,用去岁收的梅花雪水沏的。”
李长宁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却不急着喝。她轻轻嗅了嗅,赞叹:“果然好茶,清冽异常,只是……”她微微蹙眉,露出些许困惑,“这香气,似乎与昨夜儿臣宫中闻到的异香,有几分相似呢。”
玉真公主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哦?宁儿宫中昨夜有何异香?”
“儿臣也不知。”李长宁放下茶盏,托着腮,一派天真,“昨夜儿臣在院中赏月,忽闻一阵冷香,似梅非梅,清冽醒神,转眼便不见了。还以为是有仙子路过,留下仙踪。今日闻到姑母这茶香,才觉得像。姑母可知,是何香料有此奇效?”
她眨着眼,目光纯净地看着玉真公主。
澄心堂内一时寂静,只有炉上茶水将沸未沸的微弱声响。站在玉真公主身后的静元,眼神骤然锐利了几分。
玉真公主缓缓放下茶壶,脸上笑容依旧:“世间香料万千,有相似也不足为奇。许是宁儿宫中用了什么新的熏香罢了。”
“许是吧。”李长宁从善如流,不再追问,转而欣赏起窗外的修竹,“姑母这里真是清幽,难怪父皇也常赞姑母会享清福。”
“方外之人,不过求个心静。”
“心静是好。”李长宁点头,仿佛随口一提,“只是这长安城,怕是快要静不下来了呢。”
玉真公主抬眸看她。
李长宁却不看她,只望着窗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儿臣前日翻阅杂书,看到一句话,说什么‘藩镇之祸,起于青萍之末’。儿臣不懂,藩镇是什么?青萍之末又在哪里?姑母博学,可能为宁儿解惑?”
“砰”的一声轻响,是静元手中拂尘的木柄,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多宝阁。
玉真公主的目光终于彻底冷了下来。她不再掩饰,那双眼如同淬了冰,上下打量着李长宁,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侄女。
“宁儿,”她缓缓开口,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温和,只剩下属于修道者的冷寂和属于上位者的审视,“有些书,不该你看。有些话,更不该你说。”
李长宁迎着她的目光,脸上那种不谙世事的甜笑,像一张被风吹走的面具,悄无声息地滑落了。底下露出的,是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姑母说的是。”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所以,儿臣今日只是来品茶。顺便……问问姑母,可曾听说过‘紫鳞葵’?”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干枯的紫色花瓣,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茶案上。
“听闻此花只生于范阳以北的苦寒之地,花色妖异,其香……可做特殊的信引,训练有素的禽鸟,千里亦可追踪。”她指尖点了点那花瓣,“儿臣觉得,此物落在不该落的地方,实在可惜了。姑母以为呢?”
玉真公主死死盯着那枚花瓣,脸色第一次真正变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良久,她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宁儿果然……长大了。”
她重新执起茶壶,为李长宁已经微凉的茶盏里续上热水,动作恢复了之前的行云流水。
“茶凉了,便失了味道。”她意有所指,“有些事,过热过急,同样会烫伤自己。”
“谢姑母指点。”李长宁端起那盏新沏的茶,这一次,她轻轻呷了一口,任由那清苦的茶汤在舌尖蔓延,“儿臣只是觉得,这长安的风越来越燥,想寻一处清凉地,也提醒姑母,莫要被风沙迷了眼,污了这澄心之境。”
她放下茶盏,起身,行礼。
“茶已品过,儿臣告退。”
直到李长宁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静元才快步上前,低声道:“观主,她……”
玉真公主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她独自坐在原地,看着茶案上那枚刺目的紫色花瓣,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传信给范阳,”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就说……长安有变,蛰伏待机。”
她端起李长宁饮过的那盏茶,青瓷盏壁还残留着一点对方的体温。她将剩余的茶汤缓缓地、几乎是一滴一滴地倾倒在地。看着茶水如何一点点渗入青砖,仿佛在践行某种献祭的仪式,最后只留下一片不规则的呢、如同地图上新增了一块晦暗疆域般的深色印记。
“李长宁……”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杀机,“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回宫的马车上,挽碧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那玉真公主……她承认了吗?”
李长宁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她不需要承认。”她淡淡道,“她只需要知道,我知道了。”
“那……那花瓣真是……”
“紫鳞葵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李长宁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重要的是,我给了她一个解释——解释我为何突然‘开窍’,解释我为何敢找上门。一个看似合理,却又让她捉摸不透的解释。”
她需要让玉真公主,以及玉真公主背后的人,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消息来源”和“所知深浅”上,而不是立刻将她视为必须清除的威胁。
疑兵之计,有时候比真刀真枪更有效。
马车驶入宫门,远处,一个身着浅青官袍的修长身影正与同僚告别,似是刚从不远处的弘文馆出来。
崔望之。
他似乎也看到了公主的仪驾,停下脚步,立于道旁,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马车经过他身边时,车速未减。
只是在交错而过的瞬间,一阵微风恰好拂起了车窗的帘子一角。
李长宁的目光与窗外那双仿佛能滤尽一切喧嚣的清冷眸子,撞了个正着。没有言语,他甚至没有因这突如其来的对视而眨眼。帘子落下,像舞台落幕,将方才那一瞬的紧绷与试探,严丝合缝地盖了过去。
崔望之依旧保持着垂首的姿态,直到马车远去,他才直起身,望着宫道尽头消失的车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摊开方才下意识握紧的手,掌心躺着一枚与他官服颜色相近的、小小的青色丝线缠绕的结。
这不是他的东西。
是方才帘起风动时,被人以极快极巧的手法,弹入他掌心的。
他将这枚丝结拢入袖中,面色如常地转身,朝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风中,似乎传来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