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衙后院,一间被临时辟为“格物院”的宽敞厅堂内,气氛与府衙前堂的肃穆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木屑、铁锈、桐油和墨汁混合的奇特气味。巨大的工作台上,摊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模型、半成品器械和零散的部件。
沈砚正与一群人围在一座结构复杂的木质机械模型旁,激烈地讨论着。这些人,并非身着官袍的吏员,而是穿着粗布短褂、手上布满老茧或染着墨迹的匠人!为首者,正是从青云县一路追随而来的李老木和刘篾匠。此外,还有河间府本地征召来的铁匠张铁头、负责火药配制的“药师”吴老头,以及几位擅长机关制作的墨家传人后裔墨衡。
“大人请看,”李老木指着模型上的一组联动齿轮,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按您给的图样,这组齿轮若是换成精铁铸造,减小摩擦,再配上水车带动的传动轴,带动这组飞梭…织布的速度,至少能快上五倍不止!”
“五倍?”旁边一位从“妇孺工坊”抽调来的老织工王嬷嬷瞪大了眼,连连摇头,“李师傅,这…这不可能!老婆子织了一辈子布,最快一天也就织个几尺…五倍?那不成神仙了?”
“王嬷嬷,李师傅说的,未必不能成。”刘篾匠捻着胡须,指着模型上精巧的飞梭装置,“您看这机关,借水力驱动,飞梭往复如电,省去了人手投递的工夫,自然就快了!只是这铁齿轮的铸造和打磨,还有水力的稳定传递,还需张师傅和墨先生多费心。”他看向铁匠张铁头和墨家传人墨衡。
张铁头拍着结实的胸膛,嗓门洪亮:“包在俺身上!只要图样尺寸精准,俺老张定能打出合用的铁家伙!”墨衡则沉默寡言,只是专注地用炭笔在纸上快速演算着齿轮的咬合角度和传动比,不时点点头。
沈砚仔细听着众人的讨论,不时在图纸上标注修改意见。他深知,生产力的飞跃,源于工具的革新。水力纺纱织布机,一旦成功,将彻底改变河间府乃至整个大虞朝纺织业的格局!不仅能极大提升“妇孺工坊”的效率和利润,更能解放出大量劳动力,投入到开荒、水利或其他产业中去。这意义,不亚于疏通清澜江!
“好!就按此思路推进!”沈砚最终拍板,“李师傅、刘师傅,负责木结构主体和关键榫卯;张师傅,全力打造精铁齿轮和传动轴;墨先生,传动结构和水力衔接部分,由你总揽,务必精准;吴老,你调配的润滑油脂(用桐油和动物油脂混合熬制)效果甚佳,继续改进!”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郑重,“所需一切材料、人手,府衙全力支持!此物若成,尔等之功,当载入河间府志!朝廷若有封赏,本官必当据实上奏!”
“谢大人!”众匠人激动地躬身。被一府之尊如此重视,尊称为“师傅”、“先生”,许以青史留名、朝廷封赏,这是他们这些“操持贱业”的匠人,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荣光!
“格物院”的火热,只是沈砚擢拔匠道、重视百工的一个缩影。
在城东巨大的水车工坊建设工地上,负责督造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官吏,而是经验丰富的工匠头目!他们拥有对工程进度、用料、工艺的绝对话语权。沈砚每日必至,虚心听取他们的建议,解决实际困难。工匠们提出的合理化改进,只要验证有效,立刻被采纳推广,提出者还能得到额外的钱粮奖励。这种前所未有的尊重和激励,让工匠们的创造热情如同火山般喷发!水车的主体结构比原计划提前了整整五日完成,且更加坚固耐用!
在“百工馆”,那些身有残疾却技艺精湛的匠人,更是被奉为瑰宝。一位擅长制作精巧机关锁具的老匠人,被沈砚亲自请到府衙,参与府库新式锁具的设计;一位因战火失去右手、却能用左手刻出精美木雕的师傅,被苏婉的工坊高薪聘请,负责设计带有河间府特色的藤编、木雕装饰纹样,大大提升了产品的附加值和销路。他们用自己的技艺,重新赢得了尊严和价值。
一日,沈砚在秦怀安的陪同下,视察清澜江新开通的航道。几艘满载粮食的漕船正缓缓驶过。沈砚的目光,却被岸边一处热火朝天的景象吸引。
那是清澜江支流“白水河”的入江口。数十名民夫在几名工匠的指挥下,正在奋力拖拽一个巨大的、由厚实木板拼接而成的“V”字形结构物,将其缓缓沉入江口湍急的水流中。
“此乃何物?”沈砚饶有兴趣地问随行的工房吏员。
吏员连忙躬身:“回禀大人,此乃府衙新聘的‘水工’鲁大川师傅所献之策,名曰‘分水箭’!沉于此江口激流处,可劈开水势,引导主流,减轻对下游堤岸冲刷,同时可减缓此处流速,便于舟船靠岸!”
“哦?鲁大川何在?”沈砚问道。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穿着短褂、赤着双脚的中年汉子闻声跑了过来,有些拘谨地行礼:“小人鲁大川,参见府尊大人!”
“此‘分水箭’之策,甚妙!”沈砚赞道,“你是如何想到的?”
鲁大川挠了挠头,憨厚地说:“回大人,小人祖辈在黄河上讨生活,见过老河工用树杈、木排引导水势…这次见这江口冲刷厉害,行船危险,就琢磨着弄个大点的…画了草图,承蒙工房的师傅们不嫌弃,帮着完善…”
“好!实践出真知!”沈砚大声赞许,“此策若成,当记你首功!赏钱十贯!擢升你为工房‘河工都头’,专司清澜江及其支流航道维护之责!”
鲁大川惊呆了!他一个世代在河上漂的苦力,就因为一个想法,不仅得了重赏,还当官了?“都…都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沈砚肯定道,“凡有一技之长,于民生国计有益者,本府必不拘一格,擢拔重用!”
消息传开,整个河间府的工匠群体彻底沸腾了!鲁大川的经历,如同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府衙设立的“格物悬赏榜”前,每日都挤满了人。榜上张贴着亟待解决的技术难题:如何提高筒车在枯水期的提水效率?如何改良水磨,使其能研磨更精细的面粉?如何设计更省力高效的挖泥工具?甚至还有沈砚提出的“如何以硝石、硫磺、木炭制取更稳定、威力更大的火药”…
只要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一经采纳,重金酬谢!若有重大突破,擢拔官职!无数工匠茶余饭后都在讨论榜上的题目,绞尽脑汁,甚至自发组成小团体进行攻关。一股尊重技艺、崇尚创新、重视实践的风气,在河间府悄然形成。工匠们不再仅仅是出卖力气的“手艺人”,而是被视为能创造价值、改变现实的“格物者”!
这股风气,也悄然改变着“义学堂”的教学。除了传统的《三字经》、《千字文》,学堂里增设了“格物”和“百工”课。沈砚亲自编写了简单的教材,由李老木、张铁头等工匠轮流授课,向孩子们讲解杠杆、滑轮、齿轮的原理,展示水车、纺车的构造,甚至带着孩子们去河边实地观察水流的力量。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探索的光芒。一些天赋出众的孩子,已被“格物院”的工匠们看中,收为学徒,悉心培养。
“格物致知,工匠精神,乃强国富民之根基。”沈砚在给新任河间知府陈启年(因政绩卓著被调任他处,沈砚正式接任知府)的述职信中如此写道。他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授人以“器”与“技”,则是授人以劈开混沌、创造未来的利斧。河间府的筋骨,正因这“匠魂”的注入,而变得越来越强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