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澜江航道贯通的消息,如同春雷,瞬间传遍了河间府。当第一艘满载着黄澄澄粟米的漕运官船,在无数双期盼、激动甚至带着泪光的眼睛注视下,缓缓停靠在平舆城简陋的码头时,整个府城都沸腾了!
“粮来了!朝廷的赈粮来了!”
“有救了!我们河间府有救了!”
“沈青天万岁!”
欢呼声、哭喊声响彻云霄。衣衫褴褛的百姓自发涌向码头,秩序在府兵衙役的竭力维持下,竟奇迹般地没有发生混乱。他们看着那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被扛下船,眼中燃烧着的是最纯粹的生命之火。
苏婉早已带人等候多时。在她的指挥下,流民中的青壮迅速组成搬运队,将粮食有序运往府衙紧急扩建的常平仓。同时,城西苦水洼外围,数十口新砌的大灶早已燃起熊熊火焰,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粟米粥,浓郁的米香弥漫在空气中,勾动着每一个饥肠辘辘的灵魂。
“排队!凭户籍竹牌领粥!每人一碗!老弱妇孺优先!”吏员们嘶哑着嗓子维持秩序。
长长的队伍排开,虽然依旧面黄肌瘦,但人们的脸上少了绝望的麻木,多了对未来的期盼。粗糙的陶碗捧在手中,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许多人还未喝,泪水便已夺眶而出。
“娘,粥…好香…”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彩。
“吃吧,孩子…吃吧…是沈大人给的活命粮啊…”母亲紧紧抱着女儿,泣不成声。
沈砚站在码头高处,看着这万民领粥的场景,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这只是输血,是吊命。河间府要真正活过来,必须拥有自身的造血能力。
“秦怀安!”
“下官在!”
“传本府令:即日起,河间府全面推行‘工赈法’!”
“一、征召所有有劳动能力之流民及贫户,疏浚府内大小灌溉沟渠,修复废弃陂塘,引清澜江水灌溉四野!工酬:每日粟米三升,或等值铜钱!”
“二、于城东清澜江畔,择水力充沛处,仿青云筒车之制,建造大型水车工坊!优先安置流民中匠户及手艺人!所产之物,由府衙统筹售卖,所得用于工赈及府库!”
“三、清丈城郊荒地,凡参与水利工程之民,可按户优先、低价租赁官田!府衙提供粮种(赊贷)、农具(租用),并派农师指导耕种!所产粮食,官民分成!”
“四、由苏夫人总领,扩大‘妇孺工坊’!除编织草席蒲垫,增设纺纱、织布、缝纫诸项!府衙提供原料、工具,统一收购成品!按件计酬,钱粮自选!”
这一系列政令,如同一剂剂强心针,注入了河间府虚弱的躯体。赈济不再是单纯的施舍,而是与劳动、与未来挂钩的希望!流民们看到了靠双手挣口粮、甚至租田安家的可能!
疏浚沟渠、修复陂塘的工地上,再次人声鼎沸。这一次,民夫们挥动锄头的力量中,多了几分为自己家园奋斗的干劲。城东江畔,在沈砚的亲自规划和青云工匠的带领下,一座规模远超青云筒车的巨大水车开始搭建骨架,它将为未来的工坊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城郊荒地,在清丈官吏的皮尺下,一块块被划分出来,插上了标明归属的木牌。领到木牌的流民,抚摸着脚下的土地,眼神热切,仿佛看到了金秋的收获。
苏婉的“妇孺工坊”更是蓬勃发展。在府衙的支持下,工坊规模扩大数倍。她不仅组织编织草制品,更从流民中发掘出几位手艺精湛的老织工和绣娘,开设了专门的纺纱、织布和成衣缝制区域。府衙提供的简陋纺车和织机虽然粗笨,但在苏婉的鼓励和“按件计酬”的激励下,妇孺们的热情空前高涨。纺车的嗡嗡声、织机的咔哒声、剪刀的咔嚓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乐章。一匹匹虽然粗糙但厚实的麻布、一件件结实耐用的粗布衣衫,从工坊中产出,被府衙统一收购,一部分用于支付工酬和原料,一部分则运往邻近州县售卖,换取盐、铁、药材等必需品,还有一部分,则直接发放给参与工赈的贫民和孤寡。
更让苏婉欣喜的是,她在流民中发现了几户来自南方、懂得种桑养蚕的农户!她立刻将这宝贵的“技术人才”保护起来,划出小块试验田,提供桑苗,尝试在河间府这相对干燥的环境下培育耐旱桑树,为未来的丝织业埋下种子。
经济的活水,开始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悄然流淌。
然而,沈砚的目光并未仅仅停留在温饱和手工业上。他深知,真正的长治久安,需要更强健的筋骨和更明亮的眼睛。
一日,沈砚带着秦怀安,来到了府城西南角一片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区。这里是“苦水洼”流民安置点的延伸,居住的多是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孤儿和部分重伤未愈的残疾者。虽然府衙设立了粥棚,保证他们每日一餐,但这里的气氛依旧沉闷压抑。老人们眼神空洞,坐在窝棚前晒太阳;孤儿们面黄肌瘦,眼神怯懦,在泥地里漫无目的地玩耍;几个缺了胳膊少了腿的汉子,靠在墙根,望着天空,眼中一片死灰。
沈砚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敬畏地看着这位“沈青天”,却不敢靠近。
“老人家,粥够吃吗?”沈砚走到一个须发皆白、蜷缩在草席上的老翁面前,蹲下身,温和地问道。
老翁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看清是沈砚,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被沈砚按住。“够…够…谢大人活命之恩…”老翁声音嘶哑。
“这孩子,多大啦?”沈砚又看向旁边一个瘦小、怯生生的小男孩。
“回…回大人…七…七岁了…”孩子吓得往后缩。
“念过书吗?认得字吗?”沈砚问。
孩子茫然地摇头,眼神里一片空白。
沈砚站起身,环视着这片死气沉沉的角落,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他转向秦怀安,声音低沉而坚定:
“秦府丞,传本府令:”
“一、于府城择址,设立‘慈济院’!收容府中无依无靠之鳏寡孤独、残疾废疾者!由府衙拨付钱粮,专人照料!非仅施粥,需保其有瓦遮头,有衣蔽体,病有所医!”
“二、设立‘义学堂’!凡河间府籍贯,年六至十二岁之贫寒子弟,无论男女,皆可免费入学!笔墨纸砚,由府衙供给!延请饱学之士与通晓百工之匠人,分授蒙学、算学、律法常识及百工技艺之基!使幼有所学,明理自强!”
“三、于‘慈济院’旁,设‘百工馆’!收纳有伤残、然尚存一技之长之匠人!府衙提供场地、简单工具及原料,由其制作力所能及之器物(如竹木小件、修补、编织等),所产之物,由府衙代售或自用,所得归其个人,以维生计,存其尊严!”
这三道政令,如同温暖的阳光,穿透了笼罩在弱势群体头顶的阴云。
当“慈济院”简陋却干净温暖的屋舍建成,当那些孤苦无依的老人被搀扶进去,领到崭新的被褥和厚实的冬衣;当残疾的匠人被请入“百工馆”,抚摸着久违的工具,眼中重新燃起光彩;当第一声稚嫩的读书声从“义学堂”破旧的院落中响起:“人之初,性本善…”无数围观的百姓,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活菩萨…沈大人是活菩萨啊…”
“孩子能念书了…我家娃儿能念书了…”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有个地方躺着等死…知足了…”
沈砚站在“义学堂”的门外,听着里面传出的朗朗书声,看着不远处“慈济院”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脸上露出的平和笑容,心中那沉甸甸的感觉,终于稍稍缓解。治大国如烹小鲜,活民,不仅仅是让他们吃饱穿暖,更要让他们有尊严,有希望,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河间府的活水,正从清澜江,流淌进田野,流淌进工坊,流淌进学堂,最终,流淌进每一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