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索了两日,纪秋萤所住的草屋在偏峰,相当于后勤仓储的地方,偏僻倒也安静。她所预想的被迷弟迷妹们使绊子的情形并未出现,只是修行之人的饭菜实在是潦草,尽管不至于天天餐风饮露,但顿顿吃干面窝头、水煮白菜,再好的日子也无比难捱起来……好歹、好歹煮些方便面给我吧,只有红烧味的也可以啊!
她起初也疑心是炊事弟子在给她使绊子,军训般嚼了几顿压缩饼干口味的食物之后,她刨了两条蚯蚓,威逼利诱灵燕带她去后厨,直到见着几个外门弟子同土拨鼠似的灵兽一板一眼地做水煮菜,只好铁着脸夺下锅铲,就着翻箱倒柜找到仅有的材料整出个三菜一汤。
原本几个弟子誓死不从,说是正在辟谷筑基,切不可放纵口腹之欲,被纪秋萤一把把东北大饭包塞进嘴里就老实了,还吧嗒吧嗒开始流泪,名叫芋头的柴火工呜嚎道:“俺娘嘞……俺想俺娘了……”一时抽噎和咀嚼声此起彼伏,想爹娘的想爹娘,想小翠的想小翠,想羊肉串的想羊肉串。
偶有吃得畏畏缩缩的,纪秋萤还不好意思:“抱歉啊,我口味重……汤是清谈的,你们可以多喝些。”他们闻言一愣,面面相觑。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修行之人筑基时首先要过的就是辟谷之关,” 锦书摇摇头,像是自嘲,“我们几个本就是因为天资不佳,才迟迟入不了门,被丢到这里来的……尽管如此,心里还是馋得很,内门师兄常笑我们是蠢猪想上天,倒也不假……哎唷!”
纪秋萤拿筷尾敲了她一脑袋,“你听他们胡说,谁不是从半大的姑娘小子过来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们入门的时候都几岁了?吃得多也不会再多长个儿多长脑子,也就拉得多了,辟谷也是应该的。你们现在不多吃点好的,真想筑基完都是这个身量啊?还不抓紧吃,把脑子长好,到时候厚积大发、甩他们几个期。”
她漫口跑马车地说完,见几个小孩愣着没笑,以为是自己的话太糙了,哂笑了两声:“嘿嘿,我意思是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功嘛……”
“呜哇——”几个忍眼泪的小孩突然抱头痛哭起来,就连看起来更稳重的锦书也红着眼眶,开始往嘴里扒拉麻婆豆腐。“师姐——”,芋头一边哭一边往碗里夹红烧肉,“师姐你对我们太好了,像、像我……我想我阿姐了,呜啊——”
纪秋萤还在手忙脚乱的忍笑,安抚着:“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会儿菜凉了……我不是你们师……”
“师姐?”
“害,我真不是你们师姐,”纪秋萤看身前的小孩都站起来了,“行什么礼啊,我是……”
“纪小姐。”
听见熟悉的声音,背光中一个影子不知何时盖住了自己的影子。她回头看去,发现江冷屏赫然立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冷屏扫了一眼屋里抽抽嗒嗒的师妹师弟,转而盯着纪秋萤:“这话该我问纪小姐才是。”
“怎么,来救你这些宝贝到角落里的小耗子啊?”纪秋萤使坏道,“来晚了,毒我都下完了。”
闻言芋头不争气地打了个饱嗝。
纪秋萤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拽到半空,几道劲气的风圈猛地束在半腰,整个人被捆住提溜到一旁,一阵晕眩后,便看到江冷屏依次给吓成木鸡的弟子们把脉。不知是有意无心,她感到自己被在空中颠了几下,突然胸口一阵恶心,有些崩溃地大喊:“江冷屏,你放我下来,我不行了……”
她一下被松脱,伏到地上,倚着土拨鼠们搬过来的木桶吐了个干净。她听到江冷屏波澜不惊道:“看管懈怠,辨识不力。所有人,去训诫堂领罚。”
一众弟子应是后,鱼贯而出,列队跑去主峰。纪秋萤虚弱地趴在一侧,未及感到丢脸多久,出声争辩:“饭菜都是我做的,也是我逼他们吃的,你罚他们做什么?”
“罚的就是他们,”江冷屏递来一块帕子,见她赌气不接,便掰过脸给她擦干净嘴角,顺手捻了下脉搏,“包括你,明日起跟他们一并到训练场听训。”
她伸手想把纪秋萤拉起来,听对方道:“你故意的,就是想赶我走。”
江冷屏默然,却身收手之际,却被纪秋萤死死拽住,借力从地上拉了起来,却见纪秋萤笑盈盈地:“我偏不,听训就听训,你等着,别让我学会了更厉害的法术,一直缠着你。”
江冷屏愣了一下,似乎想笑,最后又什么都没有多说:“随你。”
撂下句“明日卯时,毋忘”,她便离开了。此时灵燕才肯探头探脑,装不经意从檐上冒出来,它只听见纪秋萤进了五谷司便传出一众弟子哭号,便火急火燎地要去主峰搬救兵,没想到半路上撞见了江冷屏,就添油加醋地告了通状。纪秋萤三两下就想明白了,索性白了它一眼:“小细作。”
是夜,纪秋萤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吃的全吐了,还挨了顿摔。说心里不恼火是假的,总觉得不该跟纸片人置气,有戒心是好事,自己又不能把心剖出来给女主看,说我对你之诚心日月可鉴。唉,大不了接着吃馒头喝白水,日子也能过。
正叹着气,她忽然听见窗外悉悉索索的推攘声。
“你去。”“诶,你去说,你有阿姊。”“你还认成师姐呢——”
纪秋萤推开门,便看到芋头和锦书一胖一瘦在外面叽喳:“你们俩在这做什么?”
见状俩孩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纪小姐。”
“问你们话呢,傻站着做甚?”
终究还是锦书,给芋头使了个眼神,让他把一兜瓜果递上前,道:“纪小姐,我们来……想到您应该饿了,来给您送些吃的。”见纪秋萤盯着苹果橘子眼神发亮,便拉着芋头单膝跪地抱拳,认真道:“对不起,白日里是我们的过错,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若是不原谅也应该,我俩会尽一切努力来弥补……”
“打住,说什么呢,又不是你们摔的我,道的哪门子歉?”纪秋萤一头雾水,“该不是真怕我下毒吧,那都是开玩笑的。”
“不,您有所不知……浮图山中灵气与瘴气相生相伴,唯有修仙之人及灵物精怪可以常居。宗中弟子大多辟谷不食,五谷司中剩的食材便封存不动了。尽管色泽不变,但未经处理,修道之人食则无妨,凡人吃了可能会导致中毒或经脉损伤,”锦书面露愧疚,“我们当时粗疏忘了此事,恰好又以为您是哪位师姐……还好江师姐发现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芋头见纪秋萤发愣,便急急解释道:“这些果子我们都检查好了,没问题的,你可以放心吃……”
——是我误会她了。
锦书从怀中翻出一个小药瓶,递到她手中,“这是训诫堂给的金疮药,我们只是被罚了跑圈,并没有受什么伤,也许您用得上。”
——“你故意的,就是想赶我走。”
“纪小姐……纪小姐?”锦书观察着她的脸色,“那这么晚我们就不打扰了,您好好休息。”
“她在哪?”她突然问。
——得去找她。
“您说的是?”
“江冷屏,”纪秋萤捻着手里的药瓶,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在哪?”
——得去跟她道歉。
芋头终于遇到插得上话的地方,积极回答:“晚练后江师姐被孟师兄叫走了,说是要商量一些事情呢,这会儿估计还在松风堂……呃唔……”他被锦书肘击了一下,摸不着头脑。
只听见锦书接着斟酌字句道:“江师姐她虽不善言辞,但今日事急从权,二位之间从前或许有些误会,她绝不是挟私发难……”
“不必说了,我明白的。”眼下这样的情形,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得去找她道歉,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因为她不能。
胸中自愧,脑中疲累,冤枉了别人的人反倒还因弄不清状况而感到过委屈。要是自己真是彻头彻尾的反派就好了,面对这样的乌龙半点内耗都不会有。
这算什么,可是这种想法又算什么。
纪婴感到自己卑劣,为了求全自己的生存规则,细细切下一点良心,擦成丝线,捻成飞灰,往地下一扬,吐出一句模棱两可的应答。
纪秋萤摇摇头:“罢了,罢了。”
“今日本是我莽撞,连累你们受罚。若你们不怪我,便当两相抵消吧,”她现在还能盈盈地笑,“以后帮我把关了食材,再一起吃好吃的。”
芋头眼睛一亮,他们两人心中落下块石头,很欣喜地应好,欢天喜地地回去了。纪秋萤茫然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发愣,分辨着自己的真心,她知道方才的笑是假笑,话是真话。她心里的石头却被敲敲琢琢地悬了上来,现下时间全腾出来想她与江冷屏的事,便笑不出来,更不用说什么真话。她的道歉,她的辩白,她的真心都只敢在心里面讲。
她又困又饿,剥了几瓣橘子吃。肯定是低血糖了,脑子才乱得像蓬飞的野草一样。
捻了太久药瓶,熟悉到因此掏出了那份手帕翻检,瓶子上画着一朵玉兰,帕子上绣着一朵玉兰。夜晚太闷,她又难捱地恼了,自言自语:“烂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