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剑霜伤势未愈,加之干了一天的农活,腰酸背痛,左躲右闪,费了好些力气,要搁以往,一剑一条命,哪儿用得着这么憋屈。
山匪看他连连退让,邓画又一个劲儿护着他,以为齐剑霜是个假把式的主儿,顿时信心十足。
大虎啐了口血沫,刀尖斜指地面,趁齐剑霜回身之际往前一扑,谁知齐剑霜像后背长眼睛了般,一个干净利落的回手,大虎右臂上虬结肌肉霎时出现一道新鲜剑伤。
齐剑霜的剑穗在风里飘摇,青钢剑刃凝着血珠。
"锵!"大虎的刀掉落在地。
齐剑霜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再管他。
枯草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声。
齐剑霜眼角瞥见左侧黑影晃动,当即拧腰侧踢,将持棍偷袭的山匪踹向一边,脑壳撞击石壁的闷响与刀剑相击的清音在城门前空旷地带回荡,惊起数只寒鸦。
邓画接过他的位置,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七人。
尘土在众人之间缓缓沉降。
邓画收剑背手,站定,冲倒下一片的山匪们扬了扬下巴,声线沉稳:“火候不足,诸位日后需勤加练习啊。”
汉子们疼得满地打滚叫唤,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脏话。
云枕松从未低估过泓客的能耐,但他着实没想到难民中还有这等厉害人物,他侧过头同周巳低声说道:“你和这位女侠,谁厉害?”
周巳并非小肚鸡肠、嫉妒英才之辈,大大方方承认:“她厉害。”
“那你和泓客相比呢?”
“……他。”周巳就知道主子会问这一句,“但我去剿匪,不见得落下风。”
“那是自然呀。”云枕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巳属于云枕松的贴身侍卫,这等事儿轮不到周巳出手。
天边已有光亮,晨曦藏在云层之后,若隐若现,仔细一听,不知是谁家的鸡叫得响亮生动。竟是一夜未歇。
云枕松提起精神,走出去准备唱唱白脸。
云枕松一袭素衫,颈间系着笨重的披风,笑容和煦温柔,他吩咐人把汉子们抬起来,又叫郎中们先可着挂彩的人医治。
云枕松先是佯装埋怨:“和你们说了不要见血,怎么下手还是没轻没重的?好啦好啦,不用谢罪,你们也累了,去歇着吧,昂。”
齐剑霜从始至终没有一点请罪之意,甚至在云枕松发出最后一个哄人的音节后哼笑了一下。
剩下的事交给云枕松就够了,他转身进城,余下的不由自主跟上。
云枕松眯缝了一下眼睛,一副了然模样,最后,他对地上那些两眼一闭等着被砍头的汉子们说:“不用一脸死到临头的表情,本官不杀你们。”
大虎撩起耷拉着的眼皮,阴测测地看过去。
云枕松没在怕的,直视回去:“不用在心里骂我假惺惺,你们的看法对我来说屁都不是。”
“我给你们两条路。”云枕松身子单薄地站在中央,声音却格外有力量,“一,关入地牢,每日和耗子同床共枕,吃馊饭喝脏水。二,带着手铐脚铐去地里干活,虽吃不上山珍海味,但一定不让你们饿肚子。”
“放心,干的都是农活,也有休息时间,不会压榨你们的。”
大家沉默不做声,能有这么好的事儿???
云枕松适时放出最后的杀手锏:“选择后一条路的,现在就可以登入户籍,领一碗白粥。”
顿时,众人眼中放光,管他娘的什么阴谋!老子要吃饭!
“俺!俺选后一条路!”
“操,老子要喝粥!”
“瞅你们那熊样!”大虎恨铁不成钢,扭头叫嚷,“不就是干农活么!老子死都不怕!还怕干活?!”
云枕松会心一笑,冲典史摆摆手,他功成身退。
县中多位官吏劝云枕松回府休息,他的身子是万万不能垮的,还有诸多事需要县令主持大局。
云枕松忙得腰早就酸了,他一想到还要走回府,顿时头大。
他瘫坐在太师椅中,神情恹恹地看着百姓们忙碌的身影,叹口气。
歇会儿腿,实在不行就在这睡吧……
云枕松走神思忖时,下意识会咬起指甲,眉心紧簇。
“主子?你是太累了吗?”羽生问,“周大哥,你背主子回府……”
云枕松赶紧摆手,道:“别,周巳也忙了一晚上,别折腾他了。我没事,就是有些头晕,歇一会儿就好。”
周巳未得主子点头,哪敢僭越,只好焦灼地守在一旁。
有的难民被接回当地百姓家中,剩下的都挤在城门口处的简陋住所,此刻,街道只剩守城的士兵,空荡寂寥的街道,弥漫着淡淡米香和丝丝寒气。
紧接着云枕松就打了个喷嚏,浑身冻得一哆嗦:“唉,我还是回去吧,我快要感冒……嗯?!泓客?你干嘛!”
只见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暗处的齐剑霜蹲下来,有力的双臂向后一拢,将云枕松稳稳当当地背到自己宽阔的后背上,沉声道:“背县令回府休息。”
周巳和羽生同时皱眉,这小子胆大包天!可下一秒,主子非但没责怪,反而关系起对方的身体:“你能行吗?累不累?我还挺重的……啊,你身子怎么这么烫啊!是不是发烧了?羽生周巳!你俩别愣神了,快跟上,咱们回府都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
话真多。
齐剑霜心道。
几人身影渐渐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程绥撩起草帘一角,心中不愿去面对曾经驰骋疆场的铁血将军“堕落”成一个无名小卒,本应接受黄金万两,封侯拜相,一夜之间,权势富贵烟消云散。
程绥叹了口气,他替将军不甘心。
回去途中,云枕松迷迷糊糊睡着了。
齐剑霜将人放到床榻上,默默回到自己那方小屋。
后来也没人送来姜汤,大抵是把他忘了。
*
“给朕查!”李廷把方桌上的珍贵砚台狠狠砸向地面,指着刑部尚书的鼻子,破口大骂,“查不清是谁指使的那群刺客,朕治你们重罪!”
此刻御书房跪了一屋子人,这些人但拎出来一个放到原青县,不仅原青县会举全县之力用最高规格接待,而且周围其他县县令也一定会亲自来恭维。
他们出了中州朝堂多威风,此时此刻被皇帝骂得就有多惨。
个个灰头土脸,大气不敢多喘一下。
新帝李廷坐回龙椅,心中焦灼不安,表面冷嘲热讽:“朕,从未下过让齐剑霜人头的命令。有些人自作聪明!可有想过北疆靠谁守?!公孙参!靠你们刑部吗?!龚群!还是靠你们都察院!”
“你们告诉朕!如今,还有谁能替朕守住边疆边界!”
“蠢材!”李廷气得咳嗽起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狠狠指向殿门,“滚!!!都给朕滚!!!”
众人窸窸窣窣地埋头离开,生怕触了皇帝霉头,惹一身祸。
等他咳完再抬头,诺大的宫殿除了侍卫和宫女,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李廷一时间有些颓然地跌坐在龙椅中,双手紧扣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李廷将目光落在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上,神情愈发憎恶。
他是天子,不会犯错!齐剑霜之死,并非他促成,如今腹背受敌的危局,也非他一手造成,皆属大臣们办事不力,愚蠢至极!
“王立仁。”李廷沉声唤道,“传韩裴入宫。”
“是。”皇帝贴身太监毕恭毕敬地行礼领命,迈着小碎步传命去了。
韩裴,韩家二子,博学多才,巧舌如簧,可偏偏妒心太重,见不得旁人得势,尤其是不服自己“管教”的人。
齐剑霜早年间同韩家老大韩琰交往甚密,韩家这俩儿子性格天差地别,韩裴看不惯大哥有个少将军的挚友,几番在韩丞相耳边吹风,说尽齐剑霜的坏话。谁叫齐剑霜年少轻狂嚣张,除了先帝,就没把任何人放眼里,对于韩裴的小动作,他嗤之以鼻,懒得搭理。惹得韩裴暴跳如雷,狗急跳墙,恨不得把齐剑霜对自己视若无睹的眼珠子挖出来!
先帝去世,韩丞相悲痛欲绝,随之而去,韩裴作为太子侍读,太子登基,便一个劲儿地谄媚讨好新帝,一跃成为大宣最年轻的丞相。韩琰本就淡泊名利,看着大宣改头换面,不复从前,背起古琴,游历世界去了。
而齐剑霜的苦日子,算是彻底到来。
在外打仗,粮草告罄,兵马短缺,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打了场胜仗,又被说成是“故意拖延,耽误战机”,齐剑霜第一次得知自己被扣了这么大个屎盆子,差点没把军帐给掀翻,最后还是程绥和邓画硬生生拦下,才没让刚包扎好的伤口再度开裂。
*
帐内烛火将齐剑霜的影子拉得老长,血色浸透他半幅战袍,铠甲碎片深深嵌进左肩,和着凝固的血痂,在昏暗的烛光里泛着暗红。
军医剪开衣料时,黏连的血肉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齐剑霜咬紧塞进口中的布巾,倒吸一口凉气,喉结在绷紧的脖颈间上下滚动。烛火将他新伤叠旧疤的脊背映在营帐上,像幅斑驳的沙盘图。年轻的躯体本该光洁如新雪,此刻却布满刀戟刻写的年轮。
老军医手中的剪刀贴着皮肉游走,"喀嚓"剪断最后一根勾连铠甲的丝绦,齐剑霜剧烈一颤,汗珠顺着下颚砸在简陋的矮几上。
“贯穿伤。”
大夫用烈酒冲洗伤口时,齐剑霜的后背弓成拉满的角弓,纱布下的肌肉虬结如老树根脉。
站在一旁眉头紧皱的程绥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三个时辰前那柄弯刀,雪亮刀光劈开黄沙时,哈勒巴狰狞的面孔在血雾中扭曲成恶鬼模样。若不是偏了半寸,此刻被挑在枪尖的……
军医道:“将军忍一忍。”
药粉洒落的瞬间,齐剑霜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纱布绕过胸膛时,齐剑霜的前胸后背早已不满嶙峋旧疤,绷带层层缠紧,新渗的血迹在素麻上绽放,衬得男人苍白的脸愈发像浸在寒潭里的玉。
“他娘的!”齐剑霜一偏头,吐掉口中方巾,恨得牙痒痒,“韩裴你个混账!早知你是个养不熟的畜生!老子在你光屁股跑的时候就该替你大哥好好揍你一顿!”
韩裴越长越大,心越长越偏,可他忘了,当他生母去世、受尽同辈搓磨时,是他的齐大哥把他抱起来放在宽肩上,让小裴儿看到高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