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德公爵的葬礼在一种符合其身份、却难掩萧瑟的氛围中举行。帝国皇帝卢西恩依照礼节派来了代表,并下达了旨意给予其应有的哀荣,但并未亲自出席。在外界看来,这标志着一个显赫旧贵族时代的彻底落幕。
然而,在科罗维亚皇宫深处,那份关于瑟琳娜·维尔德的档案,并未因公爵的离世和她被确认的“死亡”而封存。
卢西恩的书房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与秩序。他坐在书桌后,额间的暗色额冠在常明的烛台下泛着幽光。情报总管静立在一旁,等待着。
“维尔德公爵的葬礼,结束了?”卢西恩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对这位老臣离世的任何情绪。
“是的,陛下。一切依照您的旨意办理。”总管躬身回应。
卢西恩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光滑的木质纹理,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关于那场海难,”他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依旧平淡,“再汇报一次细节。”
总管似乎早有准备,流畅地重复起来:“商船‘海妖之歌’,于克雷德海域遭遇特大风暴沉没。九名幸存者获救。遇难者遗体中发现符合维尔德小姐特征的身份标识——诺顿家族徽章。当地官员已按惯例处理。”
“标识。”卢西恩重复了这个词,深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是如何发现的?由谁发现?在何种情况下确认属于她?”
总管略微停顿,意识到皇帝关注的焦点与以往不同。“回陛下,根据自由港方面提供的文件副本,徽章是由当地验尸官在清理一具年轻女性遇难者遗体时发现的。该遗体身着衣物与维尔德小姐在洛斯卡港最后被目击时的描述相符。发现后,即作为确认其身份的关键证物记录在案。”
“卷宗记录,遗体是按‘惯例’处理。”卢西恩的声音低沉下去,“琉璃群岛的‘惯例’,是什么?”
“通常是……集中海葬,或者,在无人认领且保存状况不佳的情况下,就地掩埋。”总管回答得更加谨慎。
“也就是说,没有再次验明正身的可能。”卢西恩陈述道。
“是的,陛下。时间已久,而且……”总管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在那种环境下,遗体很难完好保存。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烛火摇曳,在卢西恩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太过……顺理成章了。
一场风暴,一艘沉船,一枚恰到好处出现的家族徽章,一具符合描述的遗体,然后一切痕迹都被迅速而“合理”地抹去。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指向同一个结局。
他了解瑟琳娜·维尔德。她或许冲动,或许曾经天真,但在经历了落日庄园的囚禁和之后的逃亡后,她展现出的韧性和机敏远超常人。这样一个人,会如此轻易地、毫无挣扎地葬身海底,连一点可供追查的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那枚徽章,她曾那般重视,贴身佩戴。在海难那样的混乱和挣扎中,它为何没有失落,反而如此“恰好”地被发现在遗体上,成为了确认身份的铁证?
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滋长的怀疑,开始在他心中盘旋。
他抬起眼,看向情报总管,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
“派人去琉璃群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不是官方渠道。用最隐蔽的人,重新调查‘海妖之歌’的每一个幸存者,尤其是……在海难发生后才出现在自由港、身份背景有任何模糊之处的人。重点查探,是否有身形相貌与她相似,或者行为举止有异的年轻女性。”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不要惊动任何人。我要知道,那场海难里,死的到底是谁。”
总管心中凛然,深深低下头:“是,陛下。”
卢西恩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当书房门再次合拢,只剩下他一人时,卢西恩缓缓靠向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维尔德公爵的葬礼钟声仿佛还在罗科尼亚上空回荡,但那沉重的余音对瑟琳娜而言,已不再是悲伤的挽歌,而是催征的战鼓。父亲冰冷的手感和那声模糊的“宝贝”深深烙印在她灵魂深处,将所有犹豫和怯懦焚烧殆尽。
躲藏?像阴沟里的老鼠,在帝国的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每一次风吹草动都心惊胆战,永远活在“莉亚娜”或别的什么虚假身份之后?不。这不再是她想要的人生。父亲离世带来的巨大悲痛,反而像一剂猛药,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和决绝。
在利卡斯特区那间嘈杂的小旅馆房间里,她站在窗前,望着帝都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刚刚淬火的刀锋。
“玛拉,”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想再躲了。”
玛拉站在她身后,沉默地听着。她看到了瑟琳娜眼中燃烧的东西,那不再是逃亡路上的恐惧或迷茫,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意。
“海难的把戏,瞒不住太久。”瑟琳娜转过身,目光灼灼,“卢西恩不是傻瓜。只要他稍微起疑,深入去查自由港的幸存者,查到‘莉亚娜’这个凭空出现、又与遇难的‘瑟琳’身形相似的女人并不困难。躲,只能拖延时间,解决不了根本。”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我要回去。不是以女仆莉娜的身份,也不是以商人女伊欧的身份。我要以瑟琳·维尔德,维尔德公爵唯一合法继承人的身份,回到维尔德公爵府,继承爵位。”
玛拉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计划大胆到近乎疯狂。这无异于直接走到卢西恩的眼皮底下,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甚至是……主动走入他曾为她打造的那个囚笼的入口。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玛拉的声音低沉,“这等于直接向他宣告你还活着,并且不再逃避。他会有什么反应?没有人能预测。这比任何一次逃亡都更危险。”
“我知道。”瑟琳娜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但这也是唯一能让我真正‘活着’的路。继承爵位,我就能重新获得身份,获得一定的权力和保护,至少在法律层面,他不能随意处置一位世袭公爵。这比作为一个无名无姓、随时可能被悄然抹去的逃亡者,要安全得多。”
她走到房间中央,步伐坚定:“躲躲藏藏是一辈子,直面他也是一辈子。那我宁愿选择后者。我不想我的余生都活在对过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中。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和我面对他的……资格。”
她的目光落在玛拉身上,带着恳求,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定:“这需要你的帮助,玛拉。但如果你觉得太危险,你可以离开。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玛拉久久地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从地牢中救出的娇弱千金,也不是那个在黑森林里踉跄跟随着她的逃亡者。如今的她是一个有了自己意志和锋芒的战士。
最终,玛拉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留下。”她的回答简单干脆,“但这一次,我们没有退路。”
瑟琳娜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
“那就让我们,”她看向窗外维尔德公爵府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直视那座她即将重返的府邸,以及更远处皇宫里的那个人,“开始准备吧。是时候,让‘瑟琳娜·维尔德’……死而复生了。”
如今的维尔德公爵府笼罩在主人新丧的肃穆与内部权力真空引发的暗流之中。仆役们窃窃私语,低级管事们互相试探,而几位远房旁支的族人已闻讯而动,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向元老院和宫廷表达对爵位继承的“关切”。
就在这片混乱与观望中,一个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
一位自称瑟琳娜·维尔德小姐的女子,在一位面容冷峻的女伴陪同下,出现在维尔德公爵府门前。她身着剪裁考究但样式低调的深色旅行装,风尘仆仆,面容虽带着疲惫与哀戚,却挺直脊梁,那双蓝色的眼眸清澈而坚定,直视着闻讯赶来、惊疑不定的现任大管家。
“我是瑟琳娜·维尔德,”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贵族口音,回荡在突然变得死寂的门厅前,“我回来了,履行我作为维尔德家族唯一合法继承人的责任。”
大管家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位小姐……不是早已确认在海难中丧生了吗?那枚家族徽章……那场葬礼……
然而,眼前之人的容貌,尽管比记忆中消瘦成熟,却与已故的公爵小姐有着惊人的相似,尤其是那眼神与轮廓。而且,她身上有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气质,绝非寻常冒充者可以伪装。
“小……小姐?”大管家声音干涩,“这……这怎么可能?我们收到消息,您已经在……”
“海难中幸存,”瑟琳娜接口道,语气平静无波,“流落异乡,历经艰辛才得以返回。具体情况之后再说。现在,我需要进入我的家,处理父亲的后事,并确认继承事宜。”
她的态度从容不迫,带着天生的贵胄威严,瞬间镇住了场面。大管家不敢怠慢,更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位极有可能是真身的小姐拒之门外,只得躬身将她与玛拉请入府内。
消息像野火般迅速蔓延。维尔德公爵小姐死而复生、已返回府邸并声称继承爵位的新闻,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罗科尼亚的贵族圈,引发了巨大的震动和无数猜测。
皇宫书房内,卢西恩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情报总管的禀报。
“……她公开现身,进入维尔德公爵府,声称海难幸存,要求继承爵位。”总管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
烛光下,卢西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紫色的眼眸,瞬间变得如同极地寒冰,锐利得能刺穿灵魂。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
果然。
那场海难,那枚恰到好处的徽章,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
“确认是她?”卢西恩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
“容貌、气质、言行……与我们掌握的信息高度吻合。而且,她敢直接现身,如果不是真的维尔德小姐,那就是有着极其缜密的安排和后手。”总管谨慎地回答。
卢西恩沉默了片刻。他想象着她在维尔德公爵府门前,迎着所有惊疑目光,坦然宣告自己身份的场景。那份胆识……
“盯着她。”最终,他下达了指令,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平静,“元老院那边,关于维尔德爵位继承的争议,按正常程序走。不必干预,也不必……特殊关照。”
他倒要看看,这只胆敢飞回来的鸟儿,究竟想做什么,又能……做到哪一步。
“是,陛下。”总管领命,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卢西恩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幕下帝都的万家灯火,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