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女神在展现了她残酷的一面后,似乎又吝啬地施舍了一丝怜悯。猛烈的风暴将“海妖之歌”撕碎的同时,也将它的残骸和幸存者抛洒在了琉璃群岛的外围海域。瑟琳娜,不对,现在是莉亚娜和其余八名幸存者所在的岛屿,虽然并非主岛“自由港”所在的最大岛屿,但根据一位熟悉这片水域的老水手的判断,它属于群岛中有人定期巡逻、相对“安全”的范畴,距离主岛航线不算太远。
他们在海岸边用残骸木料和棕榈叶搭建了简陋的庇护所,依靠收集雨水、采摘椰子和捕捉浅海鱼虾勉强维持。每一天都充满不确定性,对救援的期盼与对未知环境的恐惧交织。
在煎熬中度过了四天后,希望终于以帆影的形式出现在海平面上。一艘来自自由港、例行巡逻的双桅帆船发现了他们升起作为信号的浓烟。
获救的过程顺利得出乎意料。巡逻船的船员显然对处理海难幸存者颇有经验,他们提供了淡水和基本食物,将精疲力尽的九人接上了船。船长是个面色黝黑、言语精悍的中年人,他简单记录了幸存者的信息——当问到莉亚娜时,她平静地报出了那个商人之女的名字,并展示了腰包里的身份文件。玛拉则沿用她在卢卡忒内小镇使用的化名。
没有过多的盘问,在琉璃群岛,海难和流落荒岛并非奇闻。巡逻船调整航向,朝着自由港驶去。
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清晰的、建立在巨大天然海湾旁的港口城市,莉亚娜心中没有多少获救的喜悦,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警惕。自由港并非天堂。高耸的木质与石质建筑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不同风格的屋顶和旗帜昭示着居民的多元背景。空气中混杂着鱼腥、香料、未处理垃圾和海水的气味。码头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从巨大的远洋货轮到小巧的走私帆船,应有尽有。喧闹的人声、装卸货物的撞击声、海鸥的鸣叫,构成了一曲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
这里没有统一的律法,只有几大势力划地而治形成的脆弱平衡。机会与危险并存。
巡逻船在指定的码头区靠岸。一名港口事务官模样的男人登船,再次核对了幸存者名单。当他念到“莉亚娜”的名字时,莉亚娜清晰地应了一声。那官员在名单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告知他们,可以根据自身情况在自由港寻找生计,但需要遵守港口的“基本规矩”——大致就是不要惹出大乱子。
他们被允许离开了。
莉亚娜和玛拉随着其他幸存者走下跳板,踏上了自由港粗糙的石砌码头。脚下是坚实的土地,但她们的世界依旧漂浮不定。
“先找个地方落脚。”玛拉低声道,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的环境,评估着潜在的危险与机会。
莉亚娜点了点头,将那个属于“莉亚娜”的腰包握得更紧。这里面有那个不幸少女的一些私人物品和少量钱币,是她们此刻唯一的启动资金。
她抬起头,望向自由港错综复杂的街巷和远处山坡上那些更体面的建筑。海难给了她一个彻底埋葬过去的机会,但也将她抛入了一个更复杂、更无法预测的新环境。
“瑟琳娜·维尔德”已葬身大海。现在,是“莉亚娜”需要在这片法外之地,找到属于自己生存缝隙的时候了。
她的目光掠过码头上那些形形色色、为各自目的奔波的人们,眼神沉静,带着一种在接连磨难中淬炼出的、冰冷的韧性。
就在莉亚娜准备投入进新的生活时,远在科罗维亚皇宫中皇帝的书房。房间内,只有壁炉火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羊皮纸卷被展开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卢西恩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额间的暗色额冠在跳动的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帝国东部新税制的提案,指尖的羽毛笔稳健而精确,没有任何犹豫。
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他的情报总管,一个面容隐匿在阴影中、身形瘦削的男人,如同幽灵般滑入,安静地站在数步之外,垂首等待。
卢西恩没有抬头,直到将提案的最后一个批注写完,才放下羽毛笔,目光平静地投向总管。“说。”
总管的声音低沉而毫无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陛下,来自琉璃群岛自由港的情报确认。约两月前,前往自由港的卡多尔商船‘海妖之歌’在克雷德海域遭遇风暴沉没。”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用词,尽管他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
“幸存者名单已核实。九人获救。同时……在确认的遇难者遗体中,发现了符合维尔德小姐特征的……身份标识。”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火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跳跃。
卢西恩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仅仅是一瞬,便恢复了原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深紫色的眼眸如同两口冻结的深潭,映不出丝毫波澜。
“标识。”他重复道,声音平稳得可怕。
“一枚青铜徽章,陛下。纹样是……夜莺与橄榄枝。由自由港的验尸官在一位年轻女性遇难者身上发现,该遇难者身形与维尔德小姐吻合,身上所着衣物也与她最后在洛斯卡港被目击时的描述一致。”总管的声音依旧平板,“当地官员已按惯例处理了遗体。”
夜莺与橄榄枝。诺顿家族的徽章。自她逃出落日庄园后便一直贴身戴着。
卢西恩沉默了。他的目光越过总管,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点上。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火焰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总管垂首站在原地,如同石雕,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卢西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关于税制的提案上。
“知道了。”他说道,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关于边境税收的零散消息。“东部税制改革,按此方案执行。退下吧。”
总管微微一怔,似乎对皇帝如此平静的反应感到一丝意外,但他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深深躬身:“是,陛下。”随即,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厚重的房门再次合拢。
书房里只剩下卢西恩一人,还有那不知疲倦燃烧的壁炉。
他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书桌后,目光落在羊皮纸上,却似乎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额冠下的阴影笼罩着他深邃的眼眸,让人无法窥探其下翻涌的究竟是怎样的暗流。
他没有得到她。甚至连囚禁她的机会,也被无情的大海剥夺。
那个曾经在他掌心挣扎、最终振翅飞走的金色鸟儿,沉没在了冰冷黑暗的海底。
他得到了整个帝国,权势滔天。
却连一件真正渴望拥有的、活生生的藏品,都未能留住。
一种空茫的、冰冷的……甚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虚无感,如同细微的裂纹,在他坚不可摧的内心壁垒上,悄然蔓延开来。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额冠冰冷的表面。
而得知消息的维尔德公爵府邸,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往日的威严与生气仿佛被一同抽离,连仆役们的脚步声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书房内,厚重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壁炉里没有生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带着药味的清冷。
维尔德公爵靠在宽大的扶手椅中,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往日的威严与精明被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灰败取代。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青铜徽章——夜莺衔着橄榄枝的纹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这枚徽章,连同自由港官方那份冰冷客观、确认瑟琳娜死亡的海难报告,一同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报告上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遗体特征符合……身份标识确认……按当地惯例处理……”每一个词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宝贝女儿的终结。
他记得她幼时蹒跚学步的模样,记得她金发在阳光下闪耀,记得她偶尔任性却鲜活的笑容,也记得她最后那封冷静而疏离、告知他“一切安好,勿念”的信……他曾以为,只要她活着,哪怕远在天边,隐姓埋名,也总归是有一线希望,一丝念想。
可现在,连这最后的念想也被无情地掐灭了。
“瑟琳娜……”一声压抑的、带着破碎气音的呼唤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溢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他闭上眼,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那枚冰冷的徽章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深沉的、迟来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如果他当初能更强硬一些,如果他能更早洞察卢西恩的意图,如果他没有答应瑟琳娜将她送去南境……无数个“如果”啃噬着他的内心。
沉重的打击击垮了这个一向以铁腕和冷静著称的男人。他病倒了,这并非身体上的重症,而是一种源自精神垮塌的急速衰颓。他拒绝见客,甚至连日常的政务也无力处理,只是终日待在这间昏暗的书房里,对着那枚徽章出神。
公爵府上下笼罩在一种无声的阴霾中。帝国的权力格局正在因新帝的统治而重塑,而维尔德家族的核心,却因这突如其来的私人悲剧,陷入了停滞与迷茫。
那枚来自遥远琉璃群岛、沾染着海风与死亡气息的徽章,成了瑟琳娜·维尔德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最后的、也是最为残酷的证明。它压在年迈公爵的心上,也仿佛为那个曾经骄纵、后来挣扎、最终消逝的灵魂,画上了一个仓促而冰冷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