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费伦大陆西海岸的洋流,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将瑟琳娜的命运之舟推向新的方向。距离她接手卢卡忒内小镇的洗衣房,又过去了一年。
卢卡忒内小镇的生活依旧被矿尘和劳作填满,但那间小小的“清洁与缝补”铺子,已然成为镇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瑟琳娜不仅站稳了脚跟,更凭借着她的认真和玛拉精湛的手艺,积攒下了一笔小小的、但足以支撑她们再次移动的资本。
边境小镇的消息终究闭塞,且帝国的影响力如同缓慢渗透的水银,谁也无法保证哪一天不会触及此地。她们经过谨慎的商议和打听,她们将目光投向了南方,位于卡多尔联邦中部、毗邻内海的城市——洛斯卡港。
选择洛斯卡港有几个原因:它足够远,远离帝国边境;它是一个繁荣的贸易港口,人员流动频繁,易于隐藏;更重要的是,它拥有联邦内数一数二的图书馆和学者行会,这对于渴望获取更多知识、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瑟琳娜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处理掉卢卡忒内小镇的店铺,将所有积蓄换成便于携带的、不同面额的联邦银币和一些小额金币,瑟琳娜和玛拉再次踏上了旅程。
搭乘运载矿石的货车,辗转乘坐内河驳船,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她们终于抵达了洛斯卡港。
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与卢卡忒内小镇干燥矿尘截然不同的湿润气息。城市依山傍海而建,白色的石质建筑在阳光下闪耀,层层叠叠向上延伸。高耸的灯塔矗立在港口尽头,指引着往来如织的帆船与桨帆船。码头上人声鼎沸,装卸工的号子、商贩的叫卖、各种语言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喧嚣的活力。
她们在距离港口区稍远、但治安尚可的“白亚纬洛区”,租下了一间带阁楼的公寓。房间不大,但干净明亮,推开窗就能看到蜿蜒的街巷和远处蔚蓝的海面。
安顿下来后,生存再次成为首要问题。洛斯卡港生活成本远高于卢卡忒内小镇。
玛拉凭借一手出色的鞣革和皮具制作手艺,很快在一家专为海员和商人制作防水行囊与护具的作坊找到了工作。她的手艺在这里得到了更好的报酬。
瑟琳娜则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注意到洛斯卡港繁荣的贸易催生了对文书、抄写和基础算术人员的需求。因此鼓起勇气,前往城市中心的学者行会下属的公共阅览室,找到了一份整理档案和协助管理书籍的兼职。工作薪酬不高,但胜在稳定,并且还可以接触到书籍。
每天,她在弥漫着旧纸墨和淡淡霉味的阅览室里,小心地拂去羊皮卷上的灰尘,将散乱的资料归类,为前来查阅地图或律法文书的商人、学者提供简单的协助。空闲时,她如饥似渴地阅读一切能接触到的书籍——费伦大陆的地理杂志、卡多尔联邦的历史、航海日志的抄本、甚至是一些基础的植物学与星象图册。
随着她不断地吸取这些知识,这个世界的轮廓也不断地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丰满。
晚上,她会在公寓的阁楼上,就着油灯温习白天学到的知识,练习更优美的字体,或者帮助玛拉处理一些皮具上的简单装饰刻画。她的卡多尔语变得更加流利准确,甚至开始自学一些港口常用的、来自其他大陆的零星词汇。她偶尔也会站在公寓的小窗前,静静地望着港口繁星般的灯火和远处黑暗的海平面。
洛斯卡港的夏日阳光炽烈,将白色石砌建筑映照得晃眼。海风也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因帝国皇帝首次正式到访而引发的躁动与紧张。主要街道被彻底肃清,身着卡多尔联邦蓝色制服的士兵与少数被允许随行的、纪律森严的帝国近卫军共同组成了警戒线。线外,是涌动的人群,好奇、敬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瑟琳娜站在“忒提斯”商会二楼一扇半开的百叶窗后。这间商会与学者行会有合作关系,她今天恰好来送交一批整理好的航运档案。楼下街道的喧嚣被窗户阻隔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声浪。
她本来不想靠近这喧闹的中心,但工作原因,加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心情,让她留在了窗后。
远处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宣告着巡游队伍的到来。人群的骚动加剧了。
首先出现的是卡多尔联邦仪仗队,穿着笔挺的蓝色礼服,步伐整齐。随后是联邦几位高级官员的马车。然后,是一辆敞篷的、由四匹神骏黑马拉动的皇家马车,造型简洁而威严,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通体是象征奥古斯都皇室的深紫色。马车周围,是骑着高头大马、眼神锐利如鹰的帝国近卫骑士。
马车正中,坐着卢西恩。
他依旧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礼服,唯一象征着皇权的是那道戴在他额间的、由暗色金属与黑曜石打造的额冠。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的人群,那深紫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傲慢,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审视自己领地的淡漠。
瑟琳娜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这是距离她逃离那个庄园,一路躲避他的追捕之后第一次看到他。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印记,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青涩,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冰冷的成熟与绝对的权威。他比记忆中更加……让人感到危险。
似乎是无意识的,又或许是某种难以解释的直觉,卢西恩的目光在扫过“忒提斯”商会这栋建筑时,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那个半开的百叶窗后停顿了一瞬。
窗后的光线昏暗,瑟琳娜的身影模糊,她穿着洛斯卡港普通年轻女性常见的素色棉布长裙,深色的头巾包裹着头发,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她只是一个模糊的、不起眼的轮廓。
但就在那不到一秒钟的对视中,如果那能称之为对视的话,瑟琳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仿佛能穿透喧嚣和距离,再次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实质——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胆寒的穿透力。
然后,那目光便移开了,如同拂过一粒尘埃,继续他作为帝国皇帝对附属国城市的巡游。马车保持着平稳的速度,缓缓从窗下驶过。
瑟琳娜僵立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紧紧抓住窗棂,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他没有认出她。
或者,他认出了,但在这样的公开场合,在国事访问的背景下,他选择了无视。
又或者……那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一次无意识的视线停留。
她无法确定。
直到巡游队伍的末尾也消失在街道拐角,人群开始逐渐散去,嘈杂声慢慢平息,瑟琳娜才缓缓松开了抓着窗棂的手。
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这身属于洛斯卡港普通文书女子的朴素衣裙。
几年来的隐忍、挣扎、努力建立起来的新生活、逐渐获得的平静……在那一刻不能称之为对视的一瞥下轻易的被击碎,露出了底下依旧脆弱不堪的本质。
瑟琳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依旧存在,她抬起手,将有些散落的头巾重新整理好,拉紧,转身,拿起桌上那份已经送达的档案回执,面色平静地走下楼梯,汇入街道上逐渐散去的人流之中。
洛斯卡港的夜晚并未因白日的喧嚣而彻底沉寂,港区的酒馆依旧人声鼎沸,但白亚纬洛区的街道已恢复了平日的宁静。公寓阁楼里,油灯的光芒将瑟琳娜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联邦海岸线植被的图册,但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书页上。白天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视,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卢西恩那双深紫色的、冰冷无波的眼睛,反复浮现。
他没有采取行动。这并未让她感到安心,反而更加不安。她了解他,了解那份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偏执与掌控欲。他的无视,更像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或者……是在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玛拉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淡淡的皮革和海水的气息。她敏锐地察觉到阁楼里不同寻常的凝滞气氛,目光落在瑟琳娜紧绷的侧脸上。
“他看见你了。”玛拉陈述道,不是疑问。
瑟琳娜缓缓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在巡游的时候,从马车里……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我,但他的目光……停了一下。”
玛拉沉默地放下工具袋,走到窗边,警惕地看了看外面寂静的街道,然后拉紧了窗帘。“他既然没有当场发作,意味着他有所顾忌,或者另有打算。”她转身,看向瑟琳娜,“但这里不能再待了。”
瑟琳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当然明白。洛斯卡港已经不再安全。卢西恩的到访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帝国的触角已经明目张胆地伸到了这里。即便他此次离开,他留下的眼线和影响力也不会轻易撤走。
“我们需要离开卡多尔。”瑟琳娜睁开眼,眼神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彻底离开费伦大陆。”
玛拉眉头微蹙:“远航需要大量资金,和可靠的船只。我们的积蓄不够。”
“我知道。”瑟琳娜站起身,走到一个简陋的木箱前,从底部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在桌上。里面是她们所有的积蓄——一些联邦银币和少数金币,在油灯下闪着微光。“这些不够买通一个船长带我们远航,但或许……够我们买两张前往‘琉璃群岛’的船票。”
琉璃群岛,位于费伦大陆西侧外海,是由数十个大小岛屿组成的松散邦联,是以其混乱的管辖权和对来自各地逃亡者、冒险家的接纳或者说漠视而闻名。那里是法外之地,也是隐匿行踪的理想选择。
“琉璃群岛……”玛拉沉吟,“那里环境更复杂,也更危险。”
“但帝国在那里的影响力最弱。”瑟琳娜接口,“而且,航线相对固定,有定期商船往来。我们混在商队里,目标更小。”这是她在学者行会整理航运档案时留意到的信息。
玛拉看着瑟琳娜,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几年的磨砺,眼前的少女早已不是需要她时刻保护的雏鸟,而是一个有了自己判断和决断力的同伴。
“好。”玛拉干脆地点头,“我去打听最近前往琉璃群岛的船只和船期。你处理掉这里不便携带的东西,准备好必要的身份文件,用我们在卢卡忒内小镇弄到的那个。”
接下来的几天,瑟琳娜如常前往学者行会工作,但暗中开始整理和销毁任何可能暴露行踪的个人笔记或痕迹。她利用职务之便,仔细查阅了近期前往琉璃群岛的商船记录和船长风评。玛拉则混迹于港口区的酒馆和货栈,用几枚银币和敏锐的耳朵,搜集关于船只安全性、出发日期以及是否需要临时人手的消息。
她们像两只在猎人靠近前悄然收拾行囊、准备迁徙的候鸟,每一个动作都轻缓而谨慎,避免引起任何注意。
就在卢西恩结束国事访问、离开洛斯卡港的第三天,玛拉带回了消息:一艘名为“海妖之歌”的中型货船,将在五日后启航前往琉璃群岛的主要贸易港“自由港”。船长名声尚可,不排斥搭载付费的乘客,并且正在招募临时水手以补充人手。
“时间紧迫,但足够了。”瑟琳娜清点着她们最终能动用的资金,刚好够支付两张最低等舱位的船票和一小笔应急费用。
出发前夜,瑟琳娜站在阁楼的窗边,最后望了一眼洛斯卡港的夜景。繁星般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与记忆中帝都的繁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景。这里曾给予她知识和短暂的安宁,但现在,她必须再次启程。
她没有太多留恋,转过身,吹熄了油灯。
阁楼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遥远的星光,勾勒出她收拾好的、那个不大的行囊轮廓。
“海妖之歌”的航行起初还算顺利。瑟琳娜和玛拉挤在狭窄潮湿的最低等舱位里,忍受着颠簸、咸湿的空气和周围各式各样的乘客——失意商人、寻求机会的工匠、逃避债务或律法的人。她们尽可能降低存在感,瑟琳娜甚至用炭笔略微加深了眉眼的轮廓,让自己看起来更平凡。
然而,命运并未给予她们平稳的航程。在驶入琉璃群岛外围那片以变幻莫测的天气和暗礁闻名的“克雷德海域”时,一场毫无预兆的猛烈风暴袭击了货船。
天空在瞬间漆黑如墨,巨浪如同山脉般层层压来,狠狠拍打着脆弱的船体。木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和断裂声。狂风呼啸,几乎要撕碎一切。船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尖叫声、祈祷声、船长的怒吼声都被风暴的咆哮淹没。
瑟琳娜和玛拉紧紧抓住舱内任何固定的物体,在剧烈的摇晃中勉强维持平衡。冰冷的海水已经从破损的船体缝隙中倒灌进来。
“抓紧!”玛拉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对瑟琳娜吼道,眼神锐利如常,但紧绷的下颌线条暴露了她的紧张。
但灾难来得太快。一个巨大的浪头以毁灭性的力量直接拍中了“海妖之歌”的侧舷!伴随着一声巨响和无数木屑飞溅,船体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海水疯狂涌入,船身以惊人的速度倾斜。瑟琳娜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从玛拉身边扯开,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巨大的拉力将她拖向黑暗的深渊……
意识在剧烈的咳嗽和刺骨的寒冷中回归。
瑟琳娜发现自己趴在一片冰冷的、粗糙的沙滩上,浑身湿透,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肺部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抬起头,咸涩的海水从口鼻中流出。天色是风暴过后的灰蒙,海浪依旧汹涌,但已不再是之前毁灭性的姿态。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片陌生的、遍布黑色礁石的海岸,远处是茂密得令人不安的热带丛林。“海妖之歌”的残骸散落在海岸线上,如同巨兽的尸骨,触目惊心。零星有几个幸存者,如同她一样瘫倒在沙滩上,或茫然四顾,或发出痛苦的呻吟。
“玛拉……”她声音嘶哑,急切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快,她看到了。玛拉在不远处,正费力地将一个被海浪冲上来的木箱推向更高处。她也受了伤,额头有一道血痕,动作有些踉跄,但还活着。
瑟琳娜松了口气,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感到一阵眩晕。她强迫自己冷静,观察着幸存者。人数不多,大概只有七八个,包括几个水手模样的人,一个面色惨白的商人,还有……
她的目光凝固在几米外的一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年轻的少女,穿着质地不错的、但已被撕扯得破烂的旅行裙装,脸朝下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她的身形,与自己极为相似——同样纤细的骨架,相近的身高,甚至连头发的长度和颜色都……
瑟琳娜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大胆、甚至有些冷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乱的脑海。
她艰难地挪动过去,伸手探了探少女的颈侧。
一片冰冷。没有任何脉搏。
少女已经死了。可能是溺水,可能是撞击……原因已经不重要。
瑟琳娜的目光落在少女随身的一个皮质腰包上,它被带子紧紧系着,侥幸没有在风暴中丢失。她又看了看少女身上那些虽然破损、但材质明显优于自己衣物的布料。
一个机会。
一个彻底埋葬“瑟琳娜·维尔德”的机会。
她知道卢西恩绝不会放弃搜寻。海难的消息迟早会传开,幸存者名单也会被各方势力获悉。如果“瑟琳娜·维尔德”的名字出现在遇难者名单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一丝不适和寒意。生存压倒了一切道德上的犹豫。
她迅速解下少女的腰包,系在自己身上。然后,她开始费力地脱下少女的外裙,同时将自己那身朴素的、沾满沙砾的棉布衣裙换到少女身上。这个过程并不轻松,死者的躯体沉重而僵硬,但她凭借着意志力完成了。
她将少女身上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物品——一枚小巧的银戒指,一个绣着缩写字母的手帕——都妥善收入那个腰包。然后,她取下自己一直贴身佩戴的那枚夜莺徽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其小心地塞进了少女紧握的手心中。
做完这一切,她将少女的遗体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看起来更像是自己在灾难中遇难的样子。
这时,玛拉走了过来,她看到了瑟琳娜的动作,看到了那具穿着瑟琳娜旧衣的遗体。玛拉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有任何质疑或评判,只是低声问:“确定了?”
瑟琳娜点了点头,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从今天起,我是‘莉亚娜’。”这是她在少女腰包里找到的一个身份文件上的名字,来自卡多尔联邦的一个小商人家庭,似乎是离家出走前往琉璃群岛寻找机会。
玛拉点了点头:“莉亚娜。”她接受了这个新身份,如同接受每一次必要的生存策略。“我们需要收集物资,弄清楚我们在哪里,然后想办法活下去。”
其他幸存者也陆续聚集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恐惧。他们清点人数,包括莉亚娜和玛拉在内,一共只有九人幸存。
他们站在陌生的海岸边,身后是吞噬了数十条生命的大海,面前是未知而危险的岛屿丛林。
“瑟琳娜·维尔德”已经随着那场风暴和海难,官方的“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