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晚阳当然不晓得他乐意,乐意在她身上砸钱。
所以几日来憋着一口气,暗自发誓,从此后再也不与他们相干。
home,sweet home。
唱片机中传来的外文歌是这样唱,她嗤笑一声,索性关掉了。
将近中午,段正杰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对郁晚阳说他要吃大菜去了。
大菜就是西菜,沪上人又叫做番菜。
郁晚阳点点头,往客厅一张小扶手椅上一坐,目送他出门。
门被轻轻带上,她顺手拿起手边茶几上的一卷早报。
没什么新奇的新闻,整天就是重复而单调的那些琐事,哪怕是某某与某某吵架这样的家长里短也能拿来填版面。
果不其然,报上又报道她与经理人同居......
人家看了,骂她“死要出风头。”
都说她来得个会勾引男人,可没人知道她在段正杰这里过的可并不自在。
段正杰本不是缺钱的人,可他把钱都拿了去投资电影。
段正杰在家里,只准郁晚阳点自来火——就是煤气灯。沪上电灯不发达,极有钱的人家才开电灯。郁晚阳经他教训,才想起来从前住在江景公寓里头时可没少开电灯,费用一向是周妈去缴,也不知道白白花了多少电灯费。
可他又毕竟留过洋,比别人更讲究一些,自她那日搬进来后,他便致力于敦促郁晚阳,一定要在煤气灯管子头上加一层粉纱罩,他说这样才雅致。郁晚阳几次忘了,气得段正杰跳脚,跟在她耳边唧唧歪歪地唠叨了半日。
郁晚阳一概听他的安排,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想不通:一个男人,窗帷却坚持要用淡红轻绸,郁晚阳用惯了素色轻纱,看到了不免皱眉。
他们二人又常常因为许多小事而意见相左,段正杰异常龟毛,一天到晚磨磨唧唧像个姑娘,郁晚阳寄人篱下,起居皆大受限制。
她本想搬出去重新找房子,可数了数手中的余钱,沪上物价高,甚至还付不起半年的房租,何况她还要养佣人。
段家是独门独户的一栋二层小楼,两旁也都住着人家,这一条路上的房子都长一个样,郁晚阳初来乍到时,登时想到了现代社会的复制粘贴。真要说区别,恐怕也只有房子里头的陈设不同。
大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门铃响,郁晚阳以为是段正杰忘了带什么东西,半道上又折回来拿,于是无奈起身,给他去开门。
“来了~”她扬声答道。
谁知门外头敲门声愈急,势有把门砸烂的架势。
郁晚阳心头光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刚开了门,谁知高跟鞋踏住旗袍下摆,前面一道门槛,她直直往下摔了一跤,腿上的真丝袜在膝盖处破了个大洞。
门外的男人忙将她扶起来,她愣了愣,一时抓着男人的手臂竟忘了撒手。
“......”
“......”
“你袜子破了......”谈宇尴尬开口。
郁晚阳吃惊低下头去看,霎时红了满脸,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谈宇看到她这样子,亦愣了两愣,忽然扑哧一笑,好心转了个话题,问她:“这是......你家?”
“不是不是。”郁晚阳连连摆手,一边又自嘲道:“谈先生没看报纸?——郁小姐同经理人同居。”
谈宇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笑道:“报上说的是真的?”
“谈先生信不信?”郁晚阳不答,狭着眼反问。
谈宇不置可否地笑撇着嘴角,“那么段经理在不在?”
“他早出去了。”
“怪了......”
谈宇面上有些不解。
“他才刚挂了电话到我家,让我过来,说有急事。”
“......他说他出去吃大菜了。”
谈宇皱皱眉头。
郁晚阳打量身前这英俊男人几眼,反而好奇起来,“你——跟我们段经理认识?”
“嗯......”
谈宇点点头,表情正大光明:“邻居。我就住这旁边。”
郁晚阳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没想到这位影帝就住在段家隔壁......这可有意思了。
她正想着,膝盖骨处的痛意忽然一阵阵不打折扣地传来,她再看一眼——果然叫门口的水泥地擦破了一大片,红红的,渗出点点血迹。
她咽了口唾沫,想着段正杰总归吃完了午饭就要回来的,便请谈宇到屋内等他。
家里没有旁人,她虽只是个寄居者,眼下也得充起主人来,她叫佣人看茶,又客客气气地叫谈宇先坐,她自己也坐到一旁的扶手椅上作陪。
头一开始,两个人似乎还有些拘谨,后来渐渐聊开了,
他说一些今日新鲜事,还说祝青跑去烫了头,发皱如海波,好看。
他又问她年龄,郁晚阳想了想,说是二十六岁零八个月,谈宇却笑,“你说的是实足年龄。要是按照中国习惯算法,你今年已经二十八。”
这是原著书中作者的纰漏,书中人物倒已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想法。
郁晚阳不由皱皱眉,“二十八啊,把人活活叫老了。”
然而脑子里真正想的却是:若是按照中国习惯的虚岁算法,丰臣今年也有三十四了——好一个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凛然地深吸一口气,想把脑子里关于丰臣的印象都甩掉,于是换了个新话题道:“人家都说你同崔小姐是一对。”
谈宇看她一眼:“那是人家说的。”
郁晚阳也相信,她盯着他眼睛,知道他没说假话。
“你离了婚,不打算再找吗?”
郁晚阳愣了愣,随即笑道:“小弟弟,你不懂。恋爱这是一回事,结婚又是一回事。”
谈宇先被她一声弟弟叫的皱了眉头,这会儿又轻轻颔首,“恋爱么,虚伪浅薄肉麻,专门骗些傻瓜。”
郁晚阳听他这话,竟格外老成,甚觉有趣,便带笑扫了谈宇一眼。
“或许我倒愿意嫁个潦倒文人呢。”
“什么道理?”谈宇诧异。
郁晚阳抿嘴神秘一笑,不再作声。
**
第二日清早。
“你叫来的记者?”郁晚阳一边挽着头发,一边从楼梯口拐下来。
段正杰从报纸堆中抬起头,一眼扫到她旗袍开叉口处露出来的白纱布,疑惑道:“你膝盖怎么了?”
郁晚阳斜着眼立在他三步远处,冷笑道:“别装蒜啊——段,经,理。”
段正杰听得起了一身冷汗,转过头去不理她,继续看报。
郁晚阳等了他一会儿,忽然绕到沙发背后去,从他身后把手一探,抢过了他手里的一张报纸。
赫然几张照片,抓拍的恰到好处。
第一张照片,是她跌下来时谈宇迅速搀住她小臂。
第二张照片,是她与谈宇郎情妾意、双双进门。
这几张照片被记者拍下来,印到了报上,大标题“丝袜情缘”,跟着几个大字“电影皇帝情陷美弃妇”,下头又有一行小字“谈郁二人疑似同居”。
郁晚阳也不说话,把报纸扔回段正杰眼前。
她昨天就觉得不对劲,如今早猜到是段正杰在捣鬼。
先是哄她说他去吃大菜,其实是领了几个“狗仔”蹲在外头偷拍,又故意骗来电影皇帝谈宇,拍下他们二人一同进屋的画面。
段正杰晓得大事不妙,这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好半晌,才猛地站起来,哭丧着脸转身冲她道:“姑奶奶,你听我说——”
“怎么?瞧着我如今是烂泥扶不上墙,于是改走黑红路线?”
郁晚阳一激动,现代词汇直从口里往外蹦。
段正杰愣了愣,他倒还没听说过什么“黑红”,不过再仔细一想,倒还真是贴切......
他喉头动了动,“反正这事儿也只有好处嘛。小报上的事情,有几个能真的相信的?过一段时间人家也就忘了,可你的人气只要抬上来,别管他什么祝青什么崔燕燕,哪怕是何家呢,想再触你霉头,都得掂量掂量。”
郁晚阳却冷笑——何家要是真想封杀她,以他们家的势力,她铁定再也没机会出现在荧幕上。至于这一次何家为什么没把她一举除掉,还不是看着丰臣的面子?
“得了吧。”郁晚阳斜靠着壁炉,自然站着,“我也没想成什么电影皇后。”
段正杰拿她没办法,想来想去,只得虎下脸来,“你想叫我跟着你没饭吃?!咱们可签了合同的!!!可不带这样!!!”
郁晚阳先是颦颦眉,而后心里咯噔一下......她倒把这茬儿忘了!
原主可是在合同里签了霸王条款——一年内挣够一万大洋才许她脱身。
饶是电影皇后崔燕燕,一部电影的最高片酬也就只有两千块大洋,拍一部电影总要三个月,崔燕燕一年拼死拼活也不过挣个八千块。
要郁晚阳赚足一万块大洋......
简直痴人说梦。
她傻了眼。
可她偏偏不是认输的主儿,从前能一步步打拼到全球最年轻的顶尖心理分析师这地位,她就足以被证明是个狠角色。
愣了足有一刻钟。
郁晚阳抿抿唇,下了好一番决心似的,终于字字铿锵的说出来:“行,咱们好好赚钱,天天向上!”
**
丰臣紧紧攥着一张报纸,盯着照片中谈宇搭在郁晚阳小臂上的手,眼中怒意竟要溢出来。
尤其郁晚阳脸上那一抹惹人厌的羞笑,就更加使他暴躁,报纸被攥的裂出几道纹路,他猛地用拳头朝桌上砸去,发出钝钝的一声重响。
等他脸色渐渐和缓后,使自家佣人特地从公司里召回倪东胜,语气平常,却要他亲自跑一趟报馆,说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则新闻撤下来——
且要查出报道这消息的所有相关人员。
**
晚风摇曳。
郁晚阳小心翼翼提着一盏煤油灯,套上段正杰指定的粉灯罩,摆在小沙发椅旁边,地上一张斑斓的毯子。
煤油灯射下沉静的光线,她叫周妈搬来一张矮桌,人坐在地毯上,倚在沙发脚边,伏案写些日记——她近来觉得一切虚无,可人既然存在在这里,无论哪个时空,总该留下一点生活过的痕迹。
正孜孜写着,忽然听到段家的女佣在楼底下喊:“郁小姐呀——有人找!”
她蹙蹙眉头,穿着一身睡袍便走下去,女佣已经开了门,说客人并没进来,在窗下等她。
她更是疑惑,一边猜是谈宇——大半夜犯神经。
出了大门,又是几级台阶,郁晚阳探头往窗边看。
窗前几杆翠竹,月色下斜斜衬出一片疏淡地竹影,果真有一个男人站在檐前,堪堪遮住半张肃穆的面容。
郁晚阳立在台阶上头,她那双腿,雪白而饱满,在夜色里莹莹如灰玉。
见到是他,她下意识地转身就想走。
没料到他先开了口,截住她步子,说:
“还没闹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