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斋的雅间内,沉香袅袅。扬州知府赵文渊满面红光,殷勤地为座上的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布菜。
窗外是秦淮河的潋滟波光,窗内是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一派歌舞升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盐税账册下的暗流汹涌。
宴至中途,仆役们捧着鎏金铜盆、雪白巾帕鱼贯而入,伺候两位阿哥净手。
温热的水漾在指间,一股清冽独特的草木香气随之弥漫开来,不似寻常澡豆的浓郁,反而带着雨后山林般的醒神气息。
十三阿哥年轻,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盆中那枚色泽温润、质地细腻的皂体。
侍立一旁的通判周明,见状便笑着凑近半步,语气恭敬又不失自然。
“两位爷见多识广,不知可还习惯这‘海玉皂’的气息?此物近来在江南甚是风靡,不仅去污力强,沐浴后肌肤清爽滑润,更难得的是这香气持久清雅,连许多文人雅士都极为推崇。”
四阿哥胤禛不动声色地搓揉着指尖,感受着那不同于宫廷用品的独特触感,淡淡道:“哦?倒是别致。何处所产?”
周通判等的就是这一问,立刻躬身答道:“回四爷的话,此物产自大至县。说来那地方虽偏,近半年却因这海玉皂和几样新奇物事,颇有了些名声。”
“大至县……” 四阿哥将这地名在唇齿间无声地重复了一遍,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未再言语。
那皂荚的清香仿佛无孔不入,在他敏锐的鼻息间,与这满室虚浮的繁华、与那千里之外一个陌生县城的名号,悄然联结。
就在此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不起眼的小厮躬身进来,在陈知府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文渊脸色微微一变,虽即刻恢复如常,但那瞬间的僵硬,却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四阿哥低垂的眼帘之中。
十三阿哥还在好奇地把玩着那块海玉皂,而四阿哥已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这满堂的喧闹与奉承,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严丝合缝。
宴席散后,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依旧,却洗不去胤禛眉宇间凝聚的沉思。
回到下榻的行辕,他屏退左右,只留十三弟胤祥在书房。
“四哥还在想那海玉皂?”胤祥拎起茶壶斟了两杯,“确实是个新奇物事,比宫里的好用。”
胤禛负手立于窗前,夜色将他挺拔的身影衬得愈发孤峭。“皂是小事,”他声音低沉,“‘大至县’三字,才是关键。”
他转过身,眸光锐利如刀,“陈文渊今日摆这出戏,歌舞升平,奢靡无度,无非是想糊弄你我,让我们沉溺温柔乡,忘了盐税这本烂账。偏偏此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至县,以这种方式冒了出来……”
胤祥立刻领会:“四哥是觉得,这并非巧合?”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胤禛踱回案前,指尖划过光洁的桌面,“林如海前日密报,提及盐产革新,言语间似有所指,却未明言。
“今日这海玉皂便来自大至,而大至县令安比槐,正是此前卷入盐引案入狱之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算计的精光,“一个待罪下狱的县令,其辖地却能产出风靡江南之物,引得陈文渊的人‘无意’提及……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要深。”
胤祥神色一凛:“四哥的意思是,这或许是林如海,甚至是那安比槐,在借陈文渊的局,向我们递话?”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胤禛坐下,端起微凉的茶盏,“是忠是奸,是棋手还是棋子,总要当面掂量才能分明。
“十三弟,你去安排,明日,我要秘密见一见这位能搅动风云的安比槐。至于林如海……”他沉吟片刻,“让他作陪。我倒要看看,这出戏,他们打算怎么唱下去。”
窗外夜色浓重,一场超出陈文渊掌控的暗局,已悄然布下。
扬州隔绝了外间暑热与喧嚣的巡盐御史府内。
四阿哥胤禛端坐于主位之上,指尖无声地轻叩紫檀桌面,面容沉静如水,唯有一双眸子锐利如鹰,打量着被林如海悄然引入室内的安比槐。
十三阿哥胤祥则斜倚在窗边,姿态看似闲适,目光却同样炯炯,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扫过安比槐略显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
林如海微一拱手,声音清越平和:“四爷,十三爷。这便是大至县县令安比槐。前番所述盐政积弊之核心线索与革新之策,皆系于他身。如海不敢专断,特引他来,陈情于二位爷驾前。"
他言语间,将自己定位在引荐与见证之位,姿态超然,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安比槐上前一步,衣衫虽素净,身形虽因牢狱之灾略显清减,背脊却挺得笔直。
他依礼躬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静谧的密室中回荡:“罪臣安比槐,叩见四阿哥,十三阿哥。"
胤禛未叫起,只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林盐政对你推崇备至。说说吧,你之本钱,究竟为何?"
安比槐依言直身,目光平静地迎向胤禛的审视:“罪民愿将大至县工坊及未来拓展之利,全数献于四爷'实干兴邦'之大业,充作根基。"
他略一停顿,见胤禛神色未动,心知空言利益难入其眼,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扁平木匣,双手奉上,“此乃罪民一点微末心意,亦是革新盐法之匙,请四爷过目。"
侍立在侧的侍卫接过木匣,仔细查验后,方才呈至胤禛面前。
胤禛打开匣盖,只见内衬锦缎上,整齐码放着一小撮色泽雪白、颗粒均匀晶莹的细盐,旁侧还有一卷薄薄的绢册,封面上书《盐场提质增效新法概要》。
“此盐”安比槐的声音适时响起,“乃罪臣于大至工坊,依循新法所制。较之官盐作坊所出,色泽更白,杂质更少,味纯而咸度高。更关键者,采用此法,可节省近三成柴薪,提升近五成出盐率。”
胤禛伸出两指,捻起一小撮盐末,细细摩挲观察。
一直旁观的胤祥此时也走了过来,拿起那本绢册快速翻阅,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此法核心,在于改进结晶池与引入新的析卤流程,”安比槐继续解释,语气沉稳,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不仅能产出上品精盐,更能大幅降低人力与物料成本。若能在两淮主要盐场推行,朝廷岁入,每年至少可增百万两之巨。”
他点到即止,并未深入繁复的技术细节,而是将重点落在了最实际的经济与政治效益上。
他微微抬高了音量,目光变得深邃:“更重要的是,此法一出,旧有盐场粗放管理之弊、人力物力虚耗之黑洞,将无处遁形。
“以此为凭,四爷整顿盐政,便不再是空言,而是握住了切切实实、能产出更多真金白银的利器。届时,那些阻挠革新、侵吞国帑的蠹虫,其行径将更显荒谬与不可容忍。”
这番话,终于让胤禛的眉梢微微一动。
他合上木匣,将其轻轻放在手边,第一次真正将审视的目光聚焦在安比槐本人身上:“此法,是你所想?”
“是罪臣结合古籍记载与多年实地摸索所得。”安比槐坦然回答,“工坊虽暂被查封,但精通此法的核心工匠与完整图纸资料,罪臣已预先妥善安置,随时可供四爷调用。”
他话锋一转,提及自身现状,语气平和,不带丝毫哀怨。
“只是,罪民如今仍是戴罪之身,囿于方寸之地,空有此法此心,却难以为四爷大业效力,亦难将此新法惠及朝廷。”
这既是陈述困境,也是委婉地提出了需要解决的问题。
言尽于此,安比槐收声垂目,不再多发一言。林如海也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一旁。
房室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只闻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以及胤禛指尖偶尔敲击桌面的轻微声响。
压力,完全转移到了两位皇子这一边。
胤祥合上绢册,看向胤禛,眼神中带着询问。
他看到了这新法潜在的巨大价值,也明了安比槐此人的胆识与能力。
但最终的决定权,始终在四哥手中。
胤禛的目光在木匣、绢册以及安比槐身上缓缓移动,深沉难测。
他似乎在权衡利弊,评估风险,计算着收下此人、此法可能带来的收益与变数。时间,在这片寂静中仿佛被拉长。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时,胤禛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安比槐身上。
他并未直接表态,而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语调,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安比槐,你可知,本王为何愿在此地,听你言说这许久?”
问题抛出,密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安比槐心头一凛,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一问,其背后蕴含的深意,可能远比关于盐法的考校更为凶险。
他该如何回应,才能通过这最后,也最关键的试探?
四阿哥的目光,正牢牢锁定着他。
而窗外,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掠过夜空,带着密报飞向京城的某个深宅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