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将天牢那阴森**的气息远远甩在身后。
车厢内,林如海靠着车壁,闭目不语,指间仿佛还残留着牢房栅栏那冰冷粗糙的触感,鼻尖也似乎萦绕着那股混合了绝望与算计的味道。
安比槐的话语,如同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牵机引”、“贾敏”、“毒”……这些字眼反复冲撞着他竭力维持的冷静。
愤怒与痛楚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自幼被教导的、浸入骨血的克制。
但他不能乱,一步错,满盘皆输。这不仅关乎他的性命,更关乎黛玉的未来,以及……为敏儿讨回公道的可能。
他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安比槐需要一条与外界联络的渠道,一条绕开所有明面眼线、甚至可能避开八爷党监视的绝密通道。
这件事,他不能假手于府中寻常仆役,甚至不能动用官面上那些可能早已被渗透的力量。
他想到了一个人。
“福伯,”林如海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不去府里。去……‘哑叔’那儿。”
驾车的福伯背影微微一僵,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轻轻“吁”了一声,手中缰绳一偏,马车便悄无声息地拐入了一条更为狭窄僻静的巷道。
“哑叔”并非真的哑巴,只是话极少。
他是林府多年的老人,更是林如海从京城带来的老人,对林府忠心不二。
只是自林小公子去后,他便主动请缨,守着城南一处不起眼的笔墨铺子,几乎不再与林府主宅往来。
那里,是林如海手中,为数不多、确信未被他人染指的暗桩。
马车在离铺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巷口停下。
林如海下了车,没有让福伯跟随,独自一人融入更深沉的夜色里。
他穿着深色的常服,步履轻缓,如同一个偶然夜归的寻常路人,只有紧抿的唇线和眸中凝聚的锐光,泄露着此刻内心的波澜。
“哑叔”的铺子早已熄了灯,只有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林如海没有敲门,而是绕到后巷,在一扇不起眼的角门上,用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响。
片刻,角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
一个身形干瘦、面容朴拙的老者出现在门后,看到林如海,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是了然与更深沉的恭敬。
他侧身将林如海让了进去,迅速关好门。
屋内陈设简单,充斥着墨锭和宣纸特有的清香。两人没有寒暄。
“将此物,”林如海从袖中取出那封安比槐在狱中写好、由他带出的密信,信纸被仔细封好,没有任何标记。
“在天亮之前,送到大至县盐商朱贵手中,亲自交到他手里,看着他阅后即焚。不得经由任何第三人。”
“哑叔”双手接过,没有问信的内容,也没有问为何是朱贵,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将信贴身藏好。
他的动作稳而准,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可靠。
林如海看着他将信收好,沉默一瞬,又低声道:“告诉他,‘墨韵斋’的老先生,等着看‘新稿’。”
这是安比槐约定的暗语,用以确认信使身份,并强调事情的紧迫性。
“哑叔”再次点头,表示明白。
事情交代完毕,林如海不再停留。
他转身欲走,却在手触及门扉时,顿住了脚步。
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直。
“哑叔,”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小儿当年……用的香,可是夫人身边的春桃负责采买?”
“哑叔”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他抬起头,看向林如海紧绷的侧影,眼中掠过一丝痛色,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林如海阖了阖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哑叔”站在原地,听着外面远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默默站了许久。
然后,他吹熄了屋中唯一的油灯,整个铺子彻底陷入黑暗。
他需要等待,等待更深露重、万籁俱寂之时,才能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去完成主人交付的使命。
夜还很长。
扬州城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勾勒出运河的轮廓。但在城西一处不起眼却占地颇广的宅邸内,大盐商朱贵却没有丝毫赏景的心情。
他肥胖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封刚由心腹小厮冒死送来的信,那信纸粗糙,带着牢狱特有的阴湿霉气,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缠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信是安比槐写来的。
朱贵与安比槐的勾当,始于那批新得的盐引和晒盐资格。
安比槐需要钱和渠道将他手中的权力变现,而朱贵,需要官面上的庇护和更丰厚的利润。
两人一拍即合,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将不少灰色地带的盐货运作得风生水起。
如今安比槐入狱,朱贵这几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下一瞬就有官差破门而入,将他这条被牵连的池鱼也捞进那不见天日的大牢。
他颤抖着凑到灯下,再次逐字逐句地读信。
安比槐的字迹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平静,完全不像一个身陷囹團之人。
信的前半部分,是安抚,也是命令。
安比槐让他“稍安勿躁”,声称“大人必不会坐视”,并指示他,立刻将手中那本记录着与陈氏兄弟的核心人物——隔壁江宁县令陈崇明之间“特殊”盐利分润的私账,进行“妥善处理”。
看到“陈崇明”三个字,朱贵的手猛地一抖,油灯的火焰随之跳跃,在他满是油汗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瞬间明白了安比槐的“后手”!
原来,安比槐早就留了一手!
他让朱贵经手与扬州的钱财往来,但刻意将大部分关键交易的对象,指向了这位陈氏核心,又因地理位置和职务之便,与扬州盐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江宁县令陈崇明。
那本私账,表面上看,是安比槐与朱贵贿赂陈崇明,以便利用江宁渠道走私盐货的铁证。
一旦这本账册被查获,所有的目光和罪责,都会瞬间聚焦到陈崇明身上。
这才是安比槐真正的金蝉脱壳之计! 他不仅要用那晚的**威胁林如海出手,更要为自己准备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
陈崇明官职不高不低,正好能扛下“私造盐引、亏空盐税”的主要罪责,而又不至于立刻牵扯出背后最顶层的人物,引发不可控的政治地震。
毕竟能用得起官船截货的人物,并不是陈氏兄弟这样的地位,可以指使的。
这既能给林如海一个“办案”的突破口,也能暂时满足八爷党“弃车保帅”的需求,可谓在刀尖上为他自己谋得了一线生机。
而朱贵的作用,就是保管这本要命的账册,并在关键时刻,按照指令将其“暴露”出去。
他朱贵,就是安比槐埋在暗处的一颗棋子,一个负责启动“替罪”程序的开关。
信的最后,安比槐笔锋一转,写道:“…昔日交予汝保管之‘晒盐新法初稿’,乃吾之心血,万勿有失。待此间事了,或可凭此物,再与‘墨韵斋’那位嗜好杂学的老先生切磋印证…”
“晒盐新法初稿”?朱贵愣了一下,他从未保管过这东西。
旋即,他混沌的脑子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墨韵斋”!
那处是扬城中文人常聚的雅地,此刻被人刻意点出,再连着“晒盐新法”这种他碰不着的东西提,分明是别有用意。
他指尖悄悄攥紧了袖角。
对方哪是问初稿下落,分明是借着这话头,既敲定了传话的地点,又暗示他得把动静闹得再小些,好让暗处那些盯着盐务的大人物不要注意到这桩事,好给他时间铺路。
也是在警告他朱贵,若不尽心办事,今日这“问初稿”的试探,来日便能变成“藏初稿”的罪证,到时候他这条命,怕是连给人垫脚都不够。
朱贵冷汗涔涔而下,他终于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他不仅是安比槐经济上的同伙,更成了传递要挟信息的信使,以及启动“李代桃僵”计划的关键执行人。
他已经被牢牢绑在了安比槐这艘即将沉没,却又可能险中求生的破船上。
他不敢怠慢,立刻唤来最信任的、曾帮他处理过不少隐秘之事的账房先生。
“快,”朱贵的声音因恐惧而沙哑,他将那本关乎数人性命的私账塞进账房手里。
“把这东西,混入下一批要运往江宁的绸缎货箱夹层里。
“记住,要‘不经意’地让咱们在码头的人,对巡检的官差露出点马脚……但绝不能真的被当场搜出来!要做出是我们自己心虚,临时想转移赃证,却又笨拙地差点暴露的样子。”
账房先生是个干瘦精明的中年人,闻言脸色一白,低声道:“老爷,这……这是要把祸水引向江宁陈县令啊!万一……”
“没有万一!”朱贵几乎是低吼出来,肥胖的脸颊肉因激动而颤抖。
“按我说的做!这是唯一能救我们的法子!记住,手脚干净点,但又要留点痕迹,让该闻到味儿的人……能闻着味儿追到江宁去!”
账房先生不敢再多言,重重点头,将账册小心翼翼藏入怀中,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朱贵瘫坐在太师椅上,像一滩烂泥。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安比槐此人,太可怕了。
入狱之人,竟还能将外面的人如棋子般调动,甚至连陈氏兄弟内部的罪证,都早已被他偷梁换柱,准备好了“陈崇明”这个隐藏的替身。
现在,网已经撒下,就等着安比槐,或者他背后的人,乃至其他窥伺的势力,谁会先咬上这个指向江宁县令李崇明的、隐藏的鱼饵了。而他朱贵,只盼着自己在这惊涛骇浪中,能侥幸留下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