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刚落,安比槐一身半旧常服,从容步入,未等众人寒暄完毕,便挥手屏退了侍从。
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各位也都是老熟人了,安某便也不多加客套,安某这偶得几样小玩意儿,还请诸位一同品鉴,看看能否为我大至县,蹚出一条新路。”
说罢,他亲自将几个白瓷盘置于案上。盘中物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盘细腻如雪、毫无杂质的精盐,并着一盏泛着淡淡药草清香、颗粒晶莹的浴盐,连接一碗色泽橙亮、引人垂涎的酱菜,以及一块雕着缠枝莲纹、质地温润如玉的海盐皂。
“这是……”最为精细的朱员外忍不住凑近,拿起那块皂细闻,一股清冽的海洋气息混合着草木芬芳沁入心脾。
“此乃‘海玉皂’,净手洁面,可润泽肌肤。在江南苏杭,一块作价半钱银子,犹供不应求。”
安比槐语气平淡,却如石投静水。他接着指向其他几样:“此为上品雪花盐,价比寻常粗盐翻上数倍;这是用药浴盐,可解疲乏,舒筋活络;至于这酱菜,用的是特殊盐渍法,可保经年不坏,风味尤佳。”
粮行陈老爷眼神闪烁,他嗅到了远比倒卖粗盐更诱人的商机。
孙把头则盯着那盐,心里盘算着若是这等好货,他的船队能运往何方。
安比槐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这才图穷匕见。
“安某蒙林御史信重,掌此盐引。然,若依旧例,不过是将官盐变为私银,于县库、于百姓,杯水车薪。安某意不在此。”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想与诸位,合伙做一笔更大的生意。我们共同出资,成立一个‘大至盐品工坊’,就专门生产这些物事。诸位出的本金,便占工坊的份额,日后工坊所获之利,按份分配。这,好比我们一同造船,出海捕鱼,捕到的,才是自己的。”
室内一片寂静。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不是分现成的蛋糕,而是让他们掏钱一起做蛋糕?
陈老爷捻着胡须,沉吟道:“安大人此议,倒也别开生面。只是……这工坊之事,前所未有,风险何在?且这制作之法……”
“风险,安某与诸位共担。”安比槐斩钉截铁。
“若功成,利泽一方;若不成,安某愿以今后年俸,优先偿还诸位本金!至于制法,”
他微微一笑,透出一丝掌控一切的自信。
“安某既敢揽这瓷器活,自有金刚钻。工坊核心配方与关键步骤,由我亲自掌控,诸位只需监督生产,共享其利便可。”
这番话,既展现了担当,也划定了底线。豪绅们面面相觑,心思飞转。
投资实业,利润长远且看似丰厚,更能与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县尊捆绑,拒绝,则可能彻底被排除在这条新财路之外。
最终,在陈老爷率先表态支持下,赵员外和孙把头也陆续点头。
一份初步的合伙协议,就在这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二堂中,达成了。
资金迅速到位。
安比槐雷厉风行,将城郊一处废弃的官仓改造为工坊。
与此同时,一份言辞朴拙却极具冲击力的安民告示,贴满了县城四门与乡间里正处。
“大至盐品工坊,立招各类工役:有力壮工,负责搬运、研磨、灶上事务,日结工钱,管一顿饱饭!灵巧妇人,负责腌制、包装、采摘香草,按件计酬,当日结算!有技之人,木工、瓦匠、识得草药者,工钱面议,从优给付!”
没有空泛的承诺,只有最实在的铜钱和粮食。
告示一出,全县哗然。
挣扎在温饱线,又没有赶上上一趟珍珠衣势头的流民、贫户,眼中重新燃起了火光。
报名处人头攒动,沉寂的大至县,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活水,骤然忙碌、喧嚣起来。工坊的烟火气一日浓过一日。
安比槐每日必至,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县太爷,更像是深入一线的“大掌柜”。
他看着壮工们将粗盐倒入池中提纯,指点着妇人们如何把控酱菜的咸淡,与老师傅探讨香皂的脱模技巧。
他那份熊熊燃烧的野心,似乎通过这工坊,弥漫到了每个角落,感染着每一个靠双手挣饭吃的人。
就在工坊出产的第一批雪花盐和酱菜装车,即将由孙把头的船队运往邻县试销的前夜,一名衙役匆匆赶来,在安比槐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比槐眉头微蹙,挥手让衙役退下。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远处,隐约可见邻县方向的零星灯火,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邻县张县令,今日在接待路过的一位州府官员时,席间似是不经意地笑言——“这安县令,不好好钻研刑名钱谷,倒像个商贾般钻营奇技淫巧,与民争利,真是…别具一格啊。”
“与民争利”?安比槐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这顶帽子,扣得可真准。
看来,他这把新烧的“野火”,已经灼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可那又如何?安比槐抬手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浮尘。
目光扫过案上堆叠的卷宗时,眼底的冷意瞬间凝作锐利的锋芒,连带着声音也沉了几分
“工坊的烟火气,本官绝不会让他止步于官仓的高墙之内。”
它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渗入大至县的街巷阡陌,改变着寻常百姓家的日常。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工坊里的工役。那"日结工钱,管一顿饱饭"的承诺,让许多原本饥一顿饱一顿的贫户,饭桌上第一次出现了稳定的糙米与偶尔的油腥。
王寡妇用她在腌制工坊挣来的铜钱,给年幼的儿子扯了块新布做衣裳,李婆婆靠着采摘香草的微薄收入,终于能定期给卧病在床的老伴抓药。
街头巷尾,往日愁苦的眉宇间,渐渐多了些许舒展的笑意。
市集也比往日热闹了几分。
卖烧饼的老汉发现,如今工坊的工人舍得花上一文钱买个热乎的饼子当点心,布庄的伙计也注意到,来扯布的妇人明显多了起来。
安比槐那份勃勃野心,此刻化为了最朴素的暖意,温润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就连孩童们玩耍时,也学着大人的模样,用泥土捏出一个个小皂块的形状,嘴里喊着"海玉皂,海玉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