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六月,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
林澈拖着那只半旧的黑色行李箱,站在“向阳小区”的门口时,额头上的汗已经把T恤浸得发潮。行李箱的轮子在来时的地铁上磕坏了一个,此刻在斑驳的水泥路上拖行,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像在替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喊着对这座城市的局促。
他抬头看了眼小区门口的牌子,红底白字的“向阳小区”四个字掉了一半漆,旁边还贴着一张泛黄的租房广告,电话号被雨水淋得模糊不清。这就是他在网上找了半个月的房子——离学校四十分钟地铁,在六楼,没电梯,月租一千二,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单间。
来上海前,母亲在电话里反复叮嘱“别省着钱,租个好点的房子”,可林澈知道,家里供他读大学已经不容易,弟弟还在上高中,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他攥了攥口袋里母亲塞的银行卡,指尖传来卡片的硬边,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得慌。
“小伙子,找哪栋啊?”门口看传达室的大爷探出头,摇着蒲扇问。
林澈赶紧报了楼号,大爷指了指最里面那栋红砖楼:“喏,就那栋,六楼最东头,记得啊,声控灯坏了好几盏,上楼跺跺脚。”
“谢谢大爷。”林澈道了谢,弯腰拎起行李箱的拉杆。
箱子比他想象中重。里面除了衣服和课本,还有母亲塞的两床厚被子(“上海冬天冷”)、一袋家乡的花生糖,甚至还有一把修电路的小钳子——他高中时喜欢拆摆弄电器,母亲总说“这手艺以后能用上”。此刻这些东西都成了负担,他刚把箱子拎上一级台阶,胳膊就开始发酸,只能走两步歇一步,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台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爬到三楼时,林澈实在撑不住了,放下箱子扶着墙喘气。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隔壁住户炒菜的油烟味,还有不知哪家孩子哭喊声,吵得他头有点晕。他想起在南方小城的家,楼梯是干净的水泥地,晚上声控灯亮堂堂的,母亲总会在门口等他放学,现在却只剩下满鼻子陌生的味道,和手里沉甸甸的箱子。
正愣神时,头顶传来“咔嗒”一声——是楼上的房门开了。
林澈抬头,逆光里站着一个女生。
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手里拎着一个帆布菜篮,还有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头发扎成低马尾,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脸上带着点刚下班的疲惫,却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透着股温和的劲儿。
“你是新租客吧?”女生先开了口,声音软乎乎的,像上海六月偶尔吹过的晚风,“我住隔壁主卧,六楼西头,叫苏晚,中文系大四的。”
林澈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半天,脸瞬间涨红,赶紧低下头攥紧行李箱的拉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叫林澈,大一的,学、学计算机。”
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好像没必要说专业,更紧张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行李箱的边角,把本来就磨破的地方抠得更毛糙。
苏晚好像没看出他的局促,走下两级台阶,把手里的一瓶矿泉水递过来:“看你累的,先喝点水吧,这楼没电梯,六楼是挺费劲的。”
矿泉水是冰的,瓶身凝着水珠,林澈接过来时,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赶紧说“谢谢学姐”,声音比刚才还小。
“不客气。”苏晚笑了笑,指了指他的箱子,“需要帮忙吗?我力气还行,之前帮我闺蜜搬过洗衣机。”
“不用不用!”林澈赶紧摆手,“我自己能行,不、不麻烦学姐。”
他怕再耽误下去自己会更结巴,弯腰想拎箱子,却没注意到箱子的轮子卡进了台阶缝里,一使劲,箱子没动,反而把自己拽得一个趔趄。
苏晚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忍着笑说:“别急啊,慢慢来,我帮你抬一下。”
不等林澈拒绝,她已经弯腰拎起箱子的另一侧,轻轻一抬就把轮子从缝里弄了出来。“你这箱子轮子坏了吧?楼下五金店能修,几块钱就行。”
“啊?哦,好,谢谢学姐。”林澈跟着她的力道往上走,心里又慌又暖——慌的是自己这么狼狈,暖的是陌生的城市里,有人愿意帮他这么个素不相识的学弟。
两人并肩往上走,苏晚偶尔会说两句话,问他是哪个学校的,什么时候开学,林澈都尽量简短地回答,怕自己说多了出错。走到五楼时,头顶的声控灯突然灭了,楼道瞬间陷入黑暗。
林澈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苏晚却笑着说:“别怕,跺跺脚就行。”
她轻轻跺了下脚,灯“啪”地亮了,昏黄的光线下,林澈看到她脸上的笑意,还有菜篮里新鲜的番茄和青椒,应该是刚去菜市场买的。
“学姐,你这是……刚从实习的地方回来?”林澈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句。
“嗯,”苏晚点头,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夹,“去公司交实习报告,顺便买了点菜,晚上煮番茄炒蛋。”
“番茄炒蛋好吃。”林澈小声说——那是他在家常吃的菜,母亲总说“简单又下饭”。
苏晚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是啊,我也喜欢,简单,还不用等太久,复习的时候煮一碗,快得很。”
林澈这才知道,她大四了,还在准备考研。
终于到了六楼。
苏晚帮他把箱子放在东头的房门口,指了指对面的门:“我就住那间,有什么事随时喊我,比如灯坏了、水管漏了,或者……没带钥匙,都可以。”
“谢谢学姐,真的麻烦你了。”林澈赶紧从口袋里摸钥匙,手忙脚乱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没事,都是邻居嘛。”苏晚拎着菜篮转身,走到自己房门口时,又回头说,“对了,晚上要是怕黑,或者听到奇怪的声音,不用怕,这楼里住的都是老人和学生,挺安全的。”
林澈点头,看着她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门轻轻关上,没发出太大的声响。
直到这时,林澈才松了口气,靠在门上缓了缓。刚才和苏晚说话时,他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现在才发现,手里的矿泉水还没拧开,瓶身的水珠已经把他的手心打湿了。
他打开房门,房间比照片里小一点,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还有一个掉漆的衣柜,窗户对着小区的后院,能看到几棵老樟树。林澈把行李箱拖进房间,打开拉链开始收拾东西——先把被子叠好放在床上,再把课本摆到书桌上,最后拿出母亲塞的花生糖,放在床头柜上,想了想,又拿了一颗放进自己口袋里。
收拾完时,天已经擦黑了。林澈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晚风吹进来,带着点樟树的香味,稍微驱散了点闷热。他往下看,能看到苏晚房间的窗户,里面亮着灯,隐约能看到她坐在书桌前的身影,应该是在看考研的书。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咔嗒”一声——是苏晚打开了厨房的灯。接着,林澈听到了水流声,应该是在洗菜,然后是切菜的“咚咚”声,很有节奏。他想起苏晚说的番茄炒蛋,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他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早上从家出发,坐了五个小时高铁,到上海后又赶地铁找小区,只在高铁上吃了一个面包。现在闻到隔壁隐约飘来的饭菜香,他才觉得饿。
林澈翻了翻行李箱,找到之前买的泡面,又在包里翻了翻——酱油没带。
他站在房间里,看着门口,想起苏晚刚才说的“有什么事随时喊我”,心里有点犹豫。去借酱油吧,怕又要和学姐说话,自己肯定又会结巴;不去吧,泡面没酱油,根本不好吃。
纠结了半天,林澈还是拿起空酱油瓶,走到门口。他轻轻敲了敲苏晚的房门,里面传来“等一下”的声音,很快门就开了。
苏晚围着一条蓝色的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沾了点面粉,应该是在准备煮面条。看到林澈手里的酱油瓶,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没带酱油啊?等着,我给你拿。”
她转身走进厨房,很快拿出一瓶酱油,还顺便拿了一双筷子:“刚煮了面条,要不要一起吃点?番茄炒蛋也快好了。”
林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酱油瓶,看着苏晚忙碌的背影,厨房的灯光落在她身上,暖融融的。他突然觉得,上海的六月好像没那么闷热了,这个陌生的老小区,好像也没那么难适应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苏晚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跳着“妈”的名字。苏晚看了眼手机,脸上的笑意淡了点,对林澈说:“你先拿着酱油,我接个电话。”
说完她走到阳台,按下接听键,声音放低了些,林澈隐约听到“相亲”“国企”“弟弟学费”之类的词,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
他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瓶还带着厨房温度的酱油,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离开,只能看着苏晚的背影,在暖黄的灯光里,显得有点单薄。
上海的晚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点饭菜的香味,还有苏晚压低的说话声,林澈突然觉得,这个刚相遇的学姐,好像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而他和她的合租生活,好像才刚刚开始,就藏着他看不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