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后退一步,拱手道:“皇城第一除妖师前辈,在下久仰您多年,曾千里迢迢奔赴皇城想目睹前辈您一面,后来先帝遇难,前辈您被处以死刑,晚辈赶到时已传来您的死讯,本以为就此落下遗憾,不曾想今日得以再见前辈一面,甚至能目睹真容,晚辈三生有幸。”
春潇道:“我让你报上名来,你答非所问。”
二人对视良久,男人道:“请让晚辈思考一会儿,晚辈先编个假名。”
“……”
春潇不知道对方是何意图,但知道已经没有交谈下去的必要了,他内心淡然,很难对任何东西产生兴趣,但很容易对任何东西产生厌烦,比如眼前的这个男人。
倏然,春潇感觉心脏狠狠一沉,上半身的皮肤微微发麻带着一丝刺痛,这种感觉无比熟悉,熟悉到甚至有那么一丝丝亲切——
是对于危险来临时特有的预知感。
春潇眼神倏然锋利,一掌将男人推至一旁,紧接着迅速扬臂狠狠一抓,静默片刻,缓缓摊开手掌。
男人神情震惊困惑:“啊。”
春潇掌心上躺着一支短箭,皮肤被磨破一层皮,片刻后开始微微渗血。
如果不是春潇发现及时,这支箭就会直接洞穿男人的头颅。
小妖怪似乎也想看看是什么情况,他踮起脚轻轻扒拉着春潇的手臂,小声呢喃着:“春,春,春……”
“没事。”春潇摸摸他的头发。
他目光观察着来回走动的人流,并没有异常,不过根据他拦截这支短箭时感受到的力量,射这支短箭的人应该离他们肯定是有一段距离的。
算命男人望着春潇手中的这支箭,郑重道:“肯定不是冲我来的,我就是一破算命的,嗯嗯,就是这样,没错。”
春潇:“……”
男人朝春潇眨了眨眼,愉悦道:“救命之恩改天再报,晚辈先告辞啦,再见。”
男人转身后,春潇看着男人的脑袋后面,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
他将手中的短箭收起来,重新牵住小妖怪的手:“走吧,空澈。”
小妖怪被喊了一声空澈,他立即睁大亮晶晶的大眼睛,满脸高兴点点头。
天色已晚,由于小妖怪已经被通缉,为了安全起见,春潇没有带他去附近的客栈,而是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
“这个小城待不下去了,小妖怪,你究竟是何来历呢?能让当今皇上这么着重关注。”春潇有种预感,他平静的流浪生涯终于要增添一些危机了。
倏然,小妖怪停下脚步,死死低着头不走了。
“空澈?”春潇顿感困惑,忽然,他感觉自己牵着的这只小手在一点点变烫,他立即感到不对劲,赶紧蹲下身查看情况。
“啊……啊……”小妖怪竟开始小声低吟,神情很痛苦,另一只手狠狠抓住春潇的袖子,脑袋抵在春潇手臂上发抖。
春潇抬起他的脸,就连脸颊和额头也开始变得滚烫,很快就遍及全身。
春潇明白了,小妖怪是生病了。
妖怪一般很少生病,甚至绝大多数妖怪一生都未必生病一会。但一旦生病,那十有**会死掉。
而且,妖怪生病和人类生病所需的药是截然不同的,妖怪需要的药材很难抓。
此时天空下起稀疏细雨,雨点砸在小妖怪身上似乎就像被针刺上去一样,导致小妖怪全身开始止不住发抖,拼命往春潇怀里钻。
春潇只好将宽大厚重的黑纱斗笠扣在小妖怪身体上,抱着小妖怪寻找避雨之处,终于在暴雨到来之前,春潇寻着微弱的光线来到一处客栈。
客栈内灯火通明,店小二正在擦桌子,感觉有人来了,店小二转身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呀……呀?呀!又是你嘞,除妖师前辈。”
“……?!”春潇睁大眼。
这个衣着朴素的店小二,分明就是刚才的算命男人!
春潇震惊地看着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开始夹杂着冰雹的倾盆暴雨,感受着怀里不断颤抖着的小妖怪,春潇冷静道:“住店,一间。”
男人觉察到小妖怪的异样,道:“这个小妖孩儿是生病了吗?怎么抖啊抖的。”
春潇道:“是生病了。”
他实在不想和这个人多交流,但眼下还是要找个避雨的地方。
男人似乎思索片刻,道:“在下蓝释,其实算半个除妖师哦,也许我能帮上忙呢。”
春潇看着男人如白天一样笑吟吟的脸,其实他知道眼前的男人绝非普通人,所以并不惊讶。
蓝释道:“前辈您肯定明白,妖怪生病需要的药材和人类是不一样的呢,而妖怪所需的药材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呢,不过呢……”
蓝释微笑着后退几步,一掌拍向柜台处的一个算盘上,蓝释背后发出巨大的轰隆声,紧接着,他背后的墙壁开始缓缓下沉。
春潇微微睁大眼睛,那面墙下沉以后,里面竟然是一面中药柜!
春潇看着每一个小抽屉上面标注的名称,上面所有的名称都是春潇认识的关于妖怪使用的药材,每一个都是熟悉的名字。
这家毫不起眼的小客栈里,竟然藏着治疗妖怪所需的各种药材!这些药都很难找——虽然难找的原因之一是很少有除妖师愿意找救妖的特殊药材。
春潇扭头对蓝释道:“可否……”
蓝释直接打断他:“哈哈,前辈随便用,完事付钱就行。”
说完,蓝释从那面中药柜旁边的夹缝中拿出一张软垫子铺在地上,对春潇道:“把小妖孩儿先搁这儿吧。”
“多谢。”
春潇半跪在地上,轻轻将小妖怪放下,小妖怪却死不撒手,虽然看起来已经神智不清了,但双手双脚竟然力大无穷,跟焊死在春潇身上似的。
实在没办法,春潇只好调整了一下位置,暂时背着小妖怪。
与其说是背,不如说是小妖怪单方面挂春潇后背上了,双手双脚都在用力。
春潇根据药材的名称,加上小妖怪的症状,取出来几种药,用杆秤称重用药,然后用捣罐打磨成粉。
蓝释倚靠着柜台,眼神若有所思打量着春潇,道:“除妖师大人好厉害,这些药对我而言就是一堆废物,卖又卖不了钱,用也用不上,只能搁着占位置。”
春潇动作干净利落,但也顾不上回应蓝释,蓝释又道:“不愧是第一除妖师呐,古往今来很少有除妖师愿意学习救妖的医术,毕竟除妖师的任务是杀妖而不是救妖,与其学怎么救妖还不如学怎么杀妖。”
蓝释说到这里,春潇倒是被勾起一些回忆。
他想起来,自己年少时在皇城跟着师父学习,那时师父才是皇城乃至天下第一除妖师。有一次偶然间在师父的书架上看到一本关于针对妖怪的医术的书籍,春潇那时闲来无事便当做打发时间,没想到看入迷了,甚至引发了许多思考,于是便去找师父辩论,后来刚好除妖时遇到个生病的妖怪,师父救治这个妖怪,以此来给春潇上实践课。
此时春潇已经把将药调配成功,由于小妖怪还死死勒着春潇不撒手,春潇轻声安抚着他,然后在蓝释的帮忙下一点一点喂进去。
药效起了作用,小妖怪慢慢陷入沉睡,但手还在固执地抓着春潇的衣服,春潇把他放软垫子上,握着小妖怪的手,直到他睡着以后春潇才松开。
看到小妖怪异常红热的脸色慢慢恢复,春潇才长舒一口气,轻声道:“多谢蓝道友相助。”
蓝释却纳闷:“咦?你喊我道友呀?”
春潇道:“你自称除妖师,除妖师之间一直是这样称呼。”
蓝释哈哈笑了两声:“半个,我说的是半个除妖师啦,不过你愿意这么喊就这么喊吧,反正我挺爱听的,哈哈,好啦,该给钱啦。”
看着小妖怪已经渐渐好转,春潇的心也平静下来,然后问道:“要付多少钱?”
蓝释笑吟吟道:
“一千两黄金,不砍价哦。”
春潇嘴唇微微张了张,低声道:“你…你不是说你老婆要生儿子了给她积攒功德么?怎么现在……”
蓝释笑着打断他:“嗐呀,我不像你喜欢操心别人的老婆,你先操心你家小妖孩儿再操心我老婆吧。”
春潇闭嘴了。
这些药材对人类而言其实是一文不值的,毕竟就连除妖师的任务都是杀妖而不是救妖,况且这些药材也无法制作出针对妖怪的毒药,因此更加不值钱。
但是蓝释仍然狮子大开口……
算了,要大钱没有,要命夺不走,就这样,嗯嗯。
春潇这边刚脑内打架完毕,那边蓝释又道:“哎,皇城第一除妖师可是很有钱的,挥金如土,要是搁以前先帝还活着的话,你跟先帝提一嘴一千两黄金轻轻松松到手,唉,今时不同往日喽。”
这时春潇才想起来要问蓝释一件事:“我一直困惑,你我未见面,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蓝释道:“我,一个算命的,算命先生,当然是算出来的呀。”
见蓝释如此搪塞,春潇也没有硬问下去。
春潇抱起小妖怪去了客栈的房间,上楼前春潇问道:“你是白天当算命先生晚上当客栈老板吗?”
蓝释点头:“对呐,厉害吧?”
蓝释的个子和春潇差不多高,不过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此时褪去那身宽大的黑衣蓝袍,看起来也才二十出头。
虽然不知道蓝释的真实身份,但目前蓝释似乎是没有恶意,春潇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接近自己。
进入房间后,春潇把小妖怪放床上,正当他打算休息时,却隐隐闻到一股香。
很淡,很隐蔽,不仔细闻是闻不出来的。
心逐渐紧绷起来,春潇开始在屋子里走动,四处寻找这种香味的源头,检查了一圈,最终在床下发现了一个小香炉。
春潇眼神一凛,暗暗灭掉香。他心底其实并没有真心信任蓝释,反而内心的诡异感越来越重。
一直持续到深夜,春潇躺在床上假装搂着小妖怪假寐,他听着外面的雨声心始终安不下来。
倏然,春潇听到吱嘎一声,有点像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便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春潇立即提高警惕,将枕头下的刀攥紧在手中。
他事先已经从里面反锁了门,如果是撬门,他不可能听不到声音。
除非,这间屋子还有另一个通道。
脚步声临近床前,春潇陡然睁眼,迅速起身抽刀砍去,对方也带着武器挡住春潇的刀。
春潇跳下床,在昏暗中与此人交手几个回合,但因为屋子太小谁都施展不开。
感觉到招招都往致命上靠拢,但这并不会动摇春潇,真正动摇春潇的是,春潇隐隐看到对方向小妖怪的方向快步走去。
一声电闪雷鸣下,闪电将整间屋子照的惨白,那人手中举着锋利雪亮的短刀,欲向床上的小妖怪刺去——
春潇快步一刀刺去,对方竟然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往床上扑,春潇去拦,两人一时间扭打在床上。
春潇本想避开要害留活口,但眼前人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春潇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的命都会搭进去,于是他打算下杀手了。
正当春潇要动手时,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却突然一僵,缓缓倒在春潇胸口上。
此时天空再次电闪雷鸣,雪亮雷电一下一下闪进屋内,将小妖怪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小妖怪不知何时已醒,两只小手攥着短箭,短箭直勾勾刺进那人的后脑勺中,春潇竟然看到小妖怪眼神中带着一丝凄厉。
而那支短箭,正是白天刺向蓝释的那一支,后来春潇把它放进脱掉的外衣里,大概是小妖怪被打斗声吵醒,把那支短箭翻出来了。
小妖怪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脚踩住那人的后背,似乎想把短箭拔出来,他狠狠往上一拔,只听咔嚓一下,短箭竟然连着一样东西一起被拔了起来!
春潇震惊。
短箭上插着一个东西。
那是什么,头皮?还是……后脑壳?
春潇沉着心,把那人轻轻从自己身上推开,又翻过身,伸手摸向那人后脑……
那人没有后脑壳,里面,是空的。
春潇把心一横,把手再往里面伸,突然一个声音划破寂静:“喂,再往里就摸着脑子了,会很痛诶。”
春潇冷静地将手拿出来,其实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再往里伸时,有一层阻力在阻挡自己,那层阻力不是法力,而是妖力。
那人是高阶妖怪吗?可是分明不像啊。
忽然,那人动了,倏然睁开眼睛,竟然直径起身,小妖怪似乎蠢蠢欲动想再攻击,春潇把他摁回去,挡在小妖怪身前。
“前辈好身手,小妖孩儿也挺机灵,不错,不错,我还以为前辈被毒杀身手会退化,原来一直没有变。”
是蓝释的声音。
蓝释就那样站起来,点燃了房内的灯,屋子亮起来以后,春潇和蓝释四目相对,前者震惊,但震惊的不是蓝释出现,后者微笑,但看不出里面微笑的含义。
春潇看了一眼小妖怪手中的短箭上面的……后脑壳?是后脑壳吗?如果是,为什么感觉不是很像?如果不是,为什么他刚才摸蓝释后脑壳却空空如也?
蓝释缓缓转身,把头发撩起来,被小妖怪拔掉的后脑壳里面,一片黑暗,或者说能隐隐看到其他东西。
比如,一些说不上来的人体组织,再比如,有个很像大脑的东西,但不知道是不是,如果眼前的蓝释是活人,那应该就是了。
蓝释微笑道:“呐,其实,我没有头骨哦。”
小妖怪微微启唇,又死死抿住。
“或者说,其实我全身都没有骨头了呢。”蓝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