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鸟情结（短篇） 第2章 刘梅的口述

刘梅（人事兼行政主任）

我看夏夏进去整个脸都白了，几个男同事还直接吐了。我不敢看……就稍微瞄了一眼。

詹枫脸上都是血。那孩子平时温谦的很，没想到……真是兔子被逼急了也咬人呢。

回想一下……当年她还算是我招进来的人呢。是的，我在这干了十多年了，可以说为公司奉献了整个青春。

詹枫……呃……她是一八年入职的，非传媒专业出身，那时候进制作部算是资历最浅的。

老大对于学历一直不太在乎，总说英雄不问出处。起初我和詹枫工作的时候有些摩擦，但是后来她被老大提携以后好像忽然开窍了，变了个人似的。

应该是身份改变了，她的为人处世也令我刮目相看。

*

当时整个制作部只有你一个女生，你又是老幺，所以其他人皆像大哥哥一样照顾你。

主管徐华更是对你悉心培养。你心中的忐忑被慢慢平复，适应了新的环境。

虽然工资微薄，但是你坚信只要跟着徐华的脚步，自己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

你起初的工作其实是相对剥离制作部的，其他人忙于动画项目的时候，你更多的时间是应付行政部和市场部，配合他们的需要给出一些面向客户的设计海报。

但你毕竟不是美术专业出身，只能来回套用网上的模板东拼西凑，十分费力，更谈不上原创。

徐华他们的工作时间似乎是默认加长的，谁也没有怨言。你虽然不断地被否定，但是至少能准时下班，每当这时你心中竟然生出一股羞惭。

不能与他们同进退让你觉得自己反而成了异类。

徐华扫一眼你整理离开时迟缓的手脚，调侃地说：“没事情就走吧，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以后我们还指望你呢。”

你回到家，躺在床上看个电视剧，在晚上十一点准时入睡。

第二天打开手机，你看见群里最后一条消息是徐华发出来的，时间是今早四点。

徐华他们手上阶段性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客户已经验收，他做东请所有制作部的成员都去川味馆吃饭。

你虽然根本没有卖力，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将你包容进“大家庭”里。

川味馆气氛很热，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众人开始畅所欲言，你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你才知道原来徐华是湖南人，本来是个画分镜的，来了常春以后硬生生变成了个万事通，而且大部分的技术都是自学的。

有人调侃：“金总天天就知道在那个办公室里喝茶，业务反正是钱姐接的，有问题他就坐在‘皇帝椅’上骂骂女人。说什么自己管的是制作部，其实几个月都不来一趟。最后交货的时候把那个秃脑门探进去问，啊——徐华啊，东西做好了吗？业主来催了。”众人大笑。

你向徐华投去敬仰的目光，将他视为你的榜样。

而他只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没办法工作嘛。总要有人解决问题，边摸索边做吧。”

他向众人敬酒，嘴里总是唤着，辛苦，辛苦了。但其实最累的就是他啊。

有人问：“蕊姐呢？”

原来徐华有一个交往了七年的女朋友，蕊姐和他一样，也不是本地人。

你问：“都交往这么久了，怎么不结婚呢？”

徐华笑容僵了僵，他说自己赚的那点钱在本地是买不起房子的，他打算接点外快，给自己多一份收入。他媳妇跟了他那么多年不容易，等自己攒多点钱回老家买套房子，才能体面地接她过门。

你脑海中浮现徐华凌晨四点还守在岗位上的背影，不免生出一股心酸。

有人说：“咱们华哥就是太老实了，嘴巴什么都不说，就知道埋头干活。这点可要学学咱们刘梅，刘主任。一天到晚跟在金总屁股后面跟条哈巴狗似的。转过头面向我们就开始倚老卖老。前段时间，我他妈的K动画帧搞累了去阳台抽个烟。回来就变天了……”

大家笑起来，想起了是怎么回事。

这位同事抽烟一回来，刘梅主任就在群里发布了公告，说以后禁止员工在上班时间摸鱼抽烟，抓到一次扣一百元。

金总火速点赞。一段双簧演得惟妙惟肖。

大家找到了八卦的发力点，开始一一列举刘梅的“罪状”——完全是个资本的走狗、马屁精、两面派、大龄剩女。

你将这些全部吸收，回想自己与刘梅对接工作时候的点滴，回忆她趾高气扬的样子，对她更加厌恶。

徐华说：“刘梅再怎么样也是老员工，这也是她的职场生存法则。她做事情还是靠谱的。最要命的是市场部的那个……叫小燕的。钱姐看来是没把这个人带出来。我和她接触过几次，做事情很不靠谱。说话没数的。不过身材还可以。”

大家纷纷点头，喧闹起来。

徐华又说：“那个包臀，那个腰，那个屁股。谈生意的走出去，就得漂亮才行！”

你盛汤的手一顿，随后勉强咧出笑容，点头附和。

果然美丽是一个女人最致命武器，就算能力差一点，只要模样好，给老板挣得面子那也算积了功了。

而你天生就没有这样的好命。

回去的路上，你故意走在人群的后面，来到徐华身边。

是有些话，不方便给别人听见。

你说：“华哥，你能不能帮我跟金总说一下，我想剪视频，不想做平面设计。”

徐华长者般摸了摸你的头。“你先坚持一下，会有机会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深邃，好像有无数的回忆闪过他的脑海。

当时的你没能了解，只是有些苦涩地点了点头。

你在平面设计的岗位上一做就是六个月，你开始认命了。你看着其他部员每天焦头烂额的精神状态，忽然觉得当个平面设计也蛮好的，至少不用加班。

这几个月你还了固定的学贷，手上还存下了三千元。

你意识到要走设计的路子，不会画画是不行的，于是你用这辛苦的三千元在网络上报了个教画画的线上班。

白天上班，下班你陪着徐华他们继续呆在公司里。

只不过他们是工作，而你是画画。

两个月以后，你以网课优秀生的身份毕业了，教课的老师毫不吝啬地赞美你的作品。

你觉得自己选对了道路，从今以后你要成为优秀的平面设计师。

可你还是太天真了。

有一天刘梅拎着一个女孩子走进了制作部的大门，就好像当初拎着你进来一样。

刘梅介绍：“这是小薇，美院毕业的，会画画。”

那是个很娇小的女孩子，但是很会打扮，穿着一身洛丽塔的衣服，看样子就像个艺术家。

小薇和徐华都是美术专业出身。徐华简单地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很多专业的单词你根本听不懂。

从那以后，你不再好意思在公司拿起自己的画笔，生怕别人提起你也会画画。不提起就不会被比较。

你总是偷偷摸摸地在家练习自己的画技，默默和小薇较劲。美院毕业的有什么了不起！你要默默升级然后转身惊艳众人。

后来你确实没有在公司画过任何东西，因为负责剪辑的同事离职了。

徐华的话一语成谶，你顺利顶替了剪辑师的位置。所有人都以为你得偿所愿了，其实只有你知道自己内心的酸楚。

你那么傻，将所有人都当作相伴一生的朋友去对待，付出自己百分之一百的赤诚。

可是你不知道，有些人注定只陪你走一段短暂的路。

抠像师离开了，你替代了他。

特效师离开了，你顶替了他。

动画师离开了，你顶替了他。

熬到精神恍惚，经血乌黑。

你终于明白了徐华的无奈，你明白了什么叫“总要有人解决”。你目送一个个伙伴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起初你经常落泪，后来你也麻木了。

你告诉自己职场就是这样的，总有人来，总有人走。而你真心将他们当朋友，能为他们做得就是让他们爽快地走，无后顾之忧地走。

于是你就像只貔貅吸收着陌生的技能，毫无怨言地一次次突破自己的舒适圈，为曾经的兄弟们整理身后的坍圮。

徐华成了唯一能够理解你，你可以喘息的角落。

两年不到的时间，制作部一次次地大换血。

当初川味馆里痛快吐槽的伙伴，只剩下你和徐华。

你也不再是稚嫩的模样，甚至手下还带了几个学生。你在这些小辈身上能够看见曾经的自己，对他们的感情却和曾经的伙伴有着天差地别。

你告诉自己，至少还有华哥啊。

他是你的伯乐，是你的战友。你愿意为他做任何的事。

常春映画拓展业务，开始承接影院工程项目。

公司资金一度紧张。金总径自修改了绩效发放的规则，即使项目完成也要扣押30%到年底，留着和年终奖一起发放。

这样的用意也许是为了给员工一种错觉，好像年底拿了一大笔钱的错觉。

实际上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有天徐华被叫到了金总的办公室，你隐隐地听见金总尖锐的声音响起，随后是徐华的辩解声。

半响，徐华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他背对着你淡淡地说：“我跟老金说我要离职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你脑子里轰隆一声，顾不上自己脸上的失态，喊了出来：“为什么！”

“他说看见我在公司接外快，哼，我就是帮我朋友修一下图，根本没收钱。”

“你跟他解释了吗？”

“他不信。”

这么多年的情分，竟然这点信任都没有！

徐华转向你，眼神很复杂，好像在看一件他创造的艺术品。“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收回伤感，抖擞了嗓子说：“反正没什么事情，金总说我明天就可以不用来了。”

“这跟裁员有什么区别！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如果辞退的话应该给你违约金啊！”你忽然想到公司资金紧张的事情。

也许金总早就打定了主意，就像猎豹守在暗处等猎物自己放松警惕露出马脚一样。

徐华的背影顿了半响，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最后还是体面点走吧。”

你觉得自己快要被气炸了，华哥为公司付出了这么多，最后怎么能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撵走。

金总怎么能这么冷血无情，竟然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连一点情面也不给，什么叫明天就不用来了？

你怒气冲冲地推开了金总办公室的大门，恶心的地中海现在还有功夫喝茶。

“华哥不能走！”你站在门口大喊。

金总招了招手，让你到他面前坐下，有模有样地给你沏茶。你白了他一眼，如果华哥走了，你也不留了。你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

金总谦和地说：“你知道了啊，徐华的事情。我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发生这种事情我也是没有办法。他作为主管在制作部接外快，这样子扰乱工作氛围，让下面的人看见成何体统。我也很难过，我没想到他连这点职业道德都没有，不应该啊。”

“他没有接外快。”

“他跟你这么说的？我平时隔着玻璃墙走来走去，谁在不在状态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也是做后期出身的，我能不知道？没有证据我是不会瞎说的，我今早翻了他的电脑，里面有很多不属于我们公司的文件。”

“那是他顺道帮朋友的忙，不收钱的。”

金总不说话，抿了一口茶，缓缓摇了摇头，将茶杯放下。“你的工作有什么困难吗？”

“什么意思？”

“徐华走了以后，你的工作有什么困难吗？”

“他走了压力都落在我身上了，项目要是多起来，我可招架不住。”

“那你说我再招几个人怎么样，你缺什么岗位的？”

“我们公司的这些岗位可不是随便都能上手的，华哥不能走！”你太激动了，鼻子一酸，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

你拼命地想抓住你内心最后的稻草。

金总的眼神上下将你一扫，冷道：“你跟徐华是……有什么吗？”

“你什么意思！华哥有女朋友的。我和他是革命的友情！”

“徐华现在就算是走了，据我的观察也不会有任何的影响，你已经可以完全取代他的。留着他天天在岗位上神游，还不如各奔前程。我只不过问他两句，他主动跟我提的离职。你如果不想要他走应该去劝劝他。这么多年交情，我是说让他考虑考虑，但是他赌气说明天就不来了……”

你回到制作部的办公室，恳求徐华留下来，好好跟金总求情。

徐华摇摇头，说自己早就受够了这里的工作，其实也已经想走很久了。

你怔住了，你嘴里据理力争的说辞一下子都失去了重量。

他觉得痛苦啊，他想离开啊。

你不再多言，是兄弟就应该成全不是吗？

你送他到了门口，他像个长者摸了摸你的头，说：“你不用为了我难过，我下来了你就能上去了。好好干吧。”

你僵硬地回到自己的工位，对着小薇又像是对着空气说：“我也不想干了。”

你不知道金总是什么时候把小薇叫进去的，小薇从金总办公室出来以后，直径走到了你的身边说：“金总让你再进去一趟。”

金总说：“这样，我提携你作为新的制作部主管，工资给你加两千怎么样。”

你始料未及。你感到自己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你有意识地将嘴巴抿紧拉直，强忍着不笑出来。

那一刻你才发现，原来你对金钱和权力有这样迫切的渴望。

可你转念又想到了徐华，这只不过是金总安抚员工的手段罢了，这里不是你可以依附的地方。

于是你说：“我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