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鸟情结（短篇） 第1章 夏夏的口述

今日下午一点半，有市民报警。高新区白玉湾十一层的常春映画股份有限公司，发生恶意伤人事件。被害人金某身中数刀，当场毙命。

因为事件性质恶劣，常春映画全体员工被召集警局，依次接受警方问话。

夏夏（刚入职三个月的制作部新人）

一定要问我吗？他们也都看见了，你直接问他们不可以吗？

是的，是我报的警。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呃……我当时手头有活需要主管，也就是詹枫确定。

她去了金总的办公室，半天也没有回来，所以我就去金总的办公室看看什么情况。

没想到门是虚掩着的……

一进门，满眼都是血，桌子上地上墙壁上，到处都是血！

詹枫浑身血红地站在金总的位置旁……没有头的金总仰躺在座位上……詹枫提起左手……提起金总的头……天呐！（干呕）他的头是青紫色的，好狰狞。詹枫拿着刀对着我笑……她说，现在你可以报警了。

怎么会这样！我实在没法回想。

是的，从我入职以来詹枫就一直是我的主管。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三个月前，她亲自面试的我。当时我被她的美丽震慑住了，虽然只是大我几岁，但那完全是一副成熟职场女性的模样。

工作中她的嘴角总是洋溢着和煦般的浅笑，游刃有余，气定神闲。

任何岗位的任何工作，无论是标书、策划、设计、动画、特效、剪辑，她像神一样都能够完美胜任。

对于后辈也慷慨提拔，总说英雄不问出处。她就像个把情绪进化掉的神。

我很佩服她，把她视为我的榜样。

……这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看见神在自己面前崩坏一样！

*

你走出商务区的蚂蚁写字楼，刚刚你结束了你毕业以后的第三份工作。

你在这里任职电话销售。每天打几百个电话，打到喉咙冒烟，耳廓发烫，满脸冒油，三个月却没能成一单。

最后只能灰头土脸的自己走进老板的办公室，请求他批准你离职。

对方冷笑着对你说：“这不能怪你，毕竟期货不是那么好卖的，没能力的人确实很难坚持下去。不用等到下班了，直接收拾离开吧。”

在此之前，你还做过电商客服和咖啡店员，但是都无疾而终。

你路过商务区旁边繁华的商场，擦得锃亮的橱窗反射出你的倒影，你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普通。

你的长相普通，颧骨突出，下颌方圆，下巴还因为内分泌失调长出密密麻麻的脓包。

你的身材普通，甚至可以说是肥胖。四肢就好像两节捆在一起的肉肠。

短袖下的水桶腰和九分裤包住的大象腿。你透过橱窗看见里头九头身的人体模特，不免汗颜。

你大学读的是市场营销，但你很快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口齿伶俐，脑袋灵通的类型。

相反，在负数的阈值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经常连话都说不清楚，只要有异性站在你面前。你就满脸通红，像个同时罹患脑瘫和自闭症的三岁儿童。

你在对未来的选择中迷茫，举棋不定。

你想，要不回学校继续读个专升本，至少可以水一下时间。可是你很快打消了念头。

如果你是个读书的料，当初就不会这么努力却只上了个专科。你开始思考自己到底适合什么。

六岁的时候你父母还没有离婚，那时候你妈带你上过两年的水彩课。

当时你的作品时常被老师拿到讲台桌前夸赞，这是你人生不多的高光时刻。

小学和初中你都是班级里的宣传委员，负责出黑板报，每次都是优秀奖。

高中的时候，你的班主任甚至亲自打电话来，建议你的爸爸让你学习美术。你爸一口否决了，因为家里根本拿不出钱供你学画画。

这些经历在二十一岁的你的心中发酵，于是你有了一种错觉。也许你真的可以走艺术的路子。

你将手机招聘软件的职业范围从销售改成了传媒，决心当个学徒改变自己的命运。你想一个月就算只有八百块你也愿意干。

可是你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你确实是以学徒的身份进入一家公司。负责你的人事比你大不了几岁，有一张像被擀面杖碾过的扁平的脸。

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圆圆的眼睛闪着微光，嘴角咧出好看的虎牙，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只要和她相处一会儿似乎就可以轻易的说出推心置腹的话。

介于你是零基础，她开始向你介绍带你的老师，以及为期三个月的课程。

你当时觉得自己简直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竟然有专门的老师悉心地教导你，还有这么专业的课程教学。

人事小姐姐带着你穿过狭窄的走廊，进入最里侧的一间教室。

一开门冷气扑面而来。老师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他为你安排座位。

你看着眼前六排密密麻麻的人头和电脑。心想，哇——这个公司看来业务很多啊，既然需要这么多的学徒，真是来对地方了。

你身边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大姐，你客气地和她点头示意。

你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插班生，他们的课程已经开始半个月了，主攻的是淘宝美工和视频剪辑。

你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上了一个礼拜的课，每天八个小时觉得收获颇丰，和身边的大姐也逐渐熟络起来，直到有一次聊天。

她问：“你三个月以后干嘛？”

“什么三个月以后？”

“课程结束后你怎么打算？是做美工还是剪视频？”

“那要看公司怎么安排我吧？”

她愣了愣。“你没搞错吧，这是个培训机构，他们不留人的。”

“什么？”

“他们没和你说吗？你来这儿不但赚不到钱，还要给他们钱呢？他们没和你签合同？你去问问你的人事吧。”她冷笑一下。“说什么人事，其实是业务员吧。”

当天下午，你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人事小姐姐所在的办公室。这里的空调很足，你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战栗起来。

她继续咧出招牌的笑容，露出俏皮的虎牙，用手捂住嘴说：“哎呀——我以为你知道的呢，看来是我没有讲清楚，真不好意思。”

是故意不说的吧，这根本就是诈骗。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合同，一条条地为你分析。

“你上了一周的课感觉怎么样，带你的老师可是我们的王牌教师。是从业十几年的业内大拿，在我们圈子里都是很有名的。”她看着你的眉毛皱起来，依旧不慌不忙地说：“你去别的机构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老师带你，你也知道一分钱一分货。你之前是做销售的，一点基础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公司要你呢？我们就是你的踏板，是你结实的后盾！”

“可是……”

“你是想转行的对吧？转行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们公司的培训课程真的不算贵……其实你年纪轻轻的出来闯荡特别不容易，像你这样的人不占少数。我们啊特别体谅你的情况，所以配合第三方学贷服务和你签约。

学费算上利息是一万八。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给你分二十四期，每个月只需要还一千多就可以了”

一万八……说得轻巧，你前几份工作每个月到手才两千五。

她似乎看穿了你的心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什么都有个基础成本的。我们这行最低的工资都有四千，你想想四千中间拿出四分之一还贷，你自己还有三千可以花呢。

再说了辛苦也就是辛苦这两年。你的老师他自己也有工作室的。一个月拿到手的钱，去税还有三万多呢，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销售的工作都是青春饭，能做一辈子？年纪大了都跑不动了。

但是我们这一行可不一样，跟会计是一个性质，主打一个稳，越老越吃香！”

你不确定到底是她的哪句话打动了你。

也许是一个月最低工资四千，也许是老师一个月到手三万，也许是越老越吃香。也许她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你。

你受够了扳着手指过日子的生活，你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一个月能有四千，你不敢想，可你期盼着。

于是你签下了字。

这三个月里你没有一分钱收入。所以你白天完成八个小时的学习课程，晚上还去打零工。

直到凌晨三点才回到自己逼仄的，只放得下一张床的隔断间里。

七点起床，你又继续去上课。

三个月以后，他们伪造了你的简历，将你包装成一个不那么有经验的影视后期工作者。

你投了很多公司，但是如意的却很少。

现实还给了你沉重一击。所谓的最低工资四千都是骗人的。

许多人只给你开出了三千的价格，你盘算一下身上的债务，最后将自己的尊严捋了捋，卖给了白玉湾十一层的常春映画，因为他们给出了最高价，三千五百元。

那天直接面试你的是常春映画的老板，一个秃头的地中海，姓金。

你告诉他你应聘的是剪辑师的职位。

他在你面前不紧不慢地泡了一壶铁观音，说：“我看了你的剪辑作品，不怎么样。不过你顺道发过来的那些平面作品还可以，我们正缺个平面设计师。”

上班的第一天，人事主任刘梅带你进了制作部的办公室。这里很大，比培训机构挤满人头的教室还要大好几倍，可是工位上却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头，好像散落在太平洋的几处孤岛。

刘梅说：“后期制作部的主管是那位，徐华。”

徐华身宽体胖，脸像青铜锻的弥勒佛。眼下青灰，经常熬夜的模样。

他站起身，像老鹰展开翅膀把你这只雏鸟招呼到身边，安排在了靠近他的空位上。“你坐这儿吧。”

你红了脸，不敢说话。

他又问你曾经的一些工作经验，你骗他说自己在上个公司干过三个月的剪辑。

后来你依稀听见几位同侪抱怨，说学艺术的就是苦逼，自己就不应该做三维动画，早知道就去卖房子了。

有人应和，说自己就不应该学画画，原画圈那么卷，底层的画师根本没有出路。

你把自己的脸色隐在电脑的后面。你没有告诉他们，为了能和他们坐在一起，你付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