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辞自小就住在山上。师父说:“多年前,我同你的师兄下山游历,在路边捡到了你,那时候你才一丁点大,我们就顺手把你捡回来了。”
兴许是被抛弃的时候年纪太小,也可能因为师父和师兄把他照顾得太好,林江辞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接着翻看手上的功法。
没办法,他在山上除了看书修炼也没什么别的事儿要干。
山上的生活什么都好,环境好,修行十分方便,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随时问师父和师兄。
在林江辞学会辟谷之前,师父会遣师兄下山带些食物上来,以免把他饿着。
当然,等林江辞辟谷之后,他就没有这个待遇了,每天除了练功就是打坐——没错,他现在连睡眠都不那么需要了。
林江辞年纪轻轻,就已经失去了生平最大的两件乐事——吃饭和睡觉。
但是林江辞还有别的盼头:自他有意识开始,就总是想要下山。
不是从山顶到半山腰,也不是在层峦叠嶂中练着轻功和御剑,而是沿着蜿蜒山路向下,从云雾缭绕的山间离开,去到地上的人间。
小时候他提出和师兄一起下山买吃的,但是被师父拦了下来。那时候他十分不解,但是还比较听话。
等稍微大了些,叛逆心占了上风,加上师父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不让他下山的理由,林江辞开始时不时试着下山。
林江辞对于人间的认识全部来自于藏书阁里的话本,里面说人间有数不尽的风流,有才子佳人的佳话,有掷果盈车的盛况。这些话本上的插画十分写意,没法让林江辞真的想象出山下的样子。但是他看了就很欢喜,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属于山下那个人间的。
然而林江辞下不去,他的师父给整座山都布下了禁制,没有专门的通行令牌就下不去。
师父哪里都好,什么都会,人也有意思,还特别疼爱自己的小徒弟,可就是单单不愿意让他下山。
“为什么不让我下山?”林江辞一边练习剑法,一边问站在边上看着他的师父。
师父打了个哈欠,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闻言看向林江辞,说:“为什么呢?这是个好问题,但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看看别的问题……”
于是一整个白天,师父都在絮絮叨叨地讲着这剑法的起源、意蕴、深意、创新……
师父是越讲越起劲儿,讲着讲着把师兄也拉过来听,要不是这山上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得懂人话,估计师父会逼着边上的草木虫鸟都来听他叨叨。
哈欠是一种很容易传染的东西,师父精神了,他的哈欠就转移到了林江辞和师兄身上。
林江辞听着听着,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在钓鱼。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彻底昏死过去,就忽然感觉自己肩膀上多了一个脑袋。
他打了个激灵——可惜因为肩上有个头,终归没多大动作——扭头一看,发现他的师兄已经睡着了。
林江辞复又抬头,用眼神无声地谴责着师父。
师父一把年纪,心却还清澈,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然后抬手把师兄拎回了屋里。
说到师兄,这也是个奇人。
林江辞从一个小孩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年人,师父永远是一副青年人的模样,而师兄却永远是一副孩童的模样,要不是这么多年他都和师兄朝夕相处,他估计会把对方当成一个普通的、六七岁的孩童。
不过再怎么说,他师兄还是长得很好的,虽然因为还没长开,暂且还是稚气多过美貌,但是第一眼就是好看的,只要不长残,以后估计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长相。
林江辞从小到大把山里所有成型的不成型的路都走了个遍,每次走到半山腰,就哐当碰上一个屏障。
紧接着被缩地过来的师父揪回山顶。
“师父,您老人家就没别的事儿要忙活吗,怎么老盯着我下不下山呢?”林江辞捂着自己砸疼了的脑门,一脸委屈地问。
师父这会儿又端起来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为师自然是有事要忙的,但是你真的不能下山。”
林江辞表面上“嗯嗯嗯”,实际上还是孜孜不倦地琢磨着下山的法子,御剑飞行会被拦下,地遁会被拦下,尝试伪造通行令牌则会造成小规模的爆炸……
总之就这么折腾到了十七岁,林江辞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探索下山的法子,上午练完剑也不休息,而是窝在自己屋里倒腾些符咒。
这符咒看起来七扭八拗的,很不协调,相比书上那些标准的符咒,简直像是被打了几拳,很不协调,甚至透出一股邪气来。
“我就不信这次还不行,就算下不了山,我也总能从这个阵法里挖出点东西来!”林江辞终于写完最后一笔,把这看着十分诡异的玩意儿卷进了自己的袖中。
不过他下午还要修炼,至少得等太阳落山才能偷偷去阵法边上使用自己刚瞎编乱造……不对,自己刚呕心沥血画出来的符咒。
下午的修炼一切如常,作为一个平时把下山当成自己最大的娱乐休闲闯关项目的人,林江辞没有一点做贼心虚的狭促,修炼得行云流水,让师父十分满意。
“好了,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
林江辞冲着师父一拜,敷衍极了,一点没有尊师重道的样子。
不过他这师父也不拘这些礼数,所以才把林江辞惯成了这幅活泼样子。
林江辞脚尖一点,就要使着轻功往外跑,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师父近了身。
师父轻轻巧巧地卸了他脚上的劲儿,把他领子一薅,拎小猫儿一样地把他拖到了自己平日打坐的地方。
师兄已经等候在那里,手上还拎着两个包袱。
师父兀得松了手,让林江辞差点摔在地上。好在林江辞从来不怠慢修行,身体平衡能力极佳,在原地转了个圈,随即站稳了。
然而他顾得上自己的平衡,却没顾上塞在袖子里的东西——写满符咒的符纸被甩了出来。符纸看着轻飘飘的,在空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最终落在了师父边上的蒲团上,一下子烧出了个窟窿。
林江辞眼见着自己闯了祸,扭头就要跑,却被师兄拦下了。他只得转身,冲着师父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
师父露出痛心的表情:“这蒲团是限量款啊,我当年好不容易才从你们师伯那儿坑来的,你怎么就把它给烧了啊。”
林江辞一脸心虚地上去,另外掏了张符咒拍上去,把火给灭了。可惜蒲团上已经多了个黑漆漆的窟窿,看着不像是可以接着用的样子了。
“罢了罢了,今天带你过来,是有别的事情要说,”师父长叹一口气,开口说起了正事,“一会儿,你就可以下山了。”
林江辞正低着头,为自己损失的符纸痛心,只是很敷衍地应了一声。
他应完声,脑子自动把刚刚师父说的话重新播放了一下——“下山”?
林江辞猛地抬起头,和师父含笑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你也到年纪了,是时候该下山闯荡一番了,但是师父担心你一个人下山被人骗,所以让你师兄和你一起下山。”
师父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通行令牌和一幅卷轴,递给了林江辞。
“带着这令牌,护山阵法就不会把你拦住,这卷轴是给你的路线图,下山之后按照这个走。”师父说。
林江辞接过这两样东西,先是在令牌上咬了一口。
师父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儿:“你这是哪儿学来的,这令牌不能吃!”
林江辞“嘶”了一声,松了嘴,嘀咕着:“还挺结实的。”
“下山不是让你去玩儿的,记住,一定要按照卷轴上的路线走,不要落下修行……”师父一改平时啰哩啰嗦的风格,简单地交代,甚至还卡了一下壳,一点没有平时滔滔不绝的气势。
“师父您说快点吧,我魂儿已经飘下山去了!”林江辞难得看师父卡壳的模样,忍不住说。
师父给他脑门来了一下:“猴急什么!最后一点就是不要找道侣!”
林江辞过去十来年满脑子都是下山,还真从来没有想过什么道侣不道侣的。虽然他从书上看到过,但是并不大在意。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前两点我可以理解,这最后一点是什么意思?咱们师门修的又不是无情道,没有什么断情绝爱的要求吧?”
还没问完,林江辞就捂着了自己的脑门,时刻准备退后一步,以免师父又来弹他脑袋。
师父却没有抬手,反应也有点奇怪,只是说:“你别管,照办就是了。”
“好了好了,你师兄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你们现在就可以下山了。”师父挥了挥手,示意两人离开。
让他下山这事儿实在是有些不真实,林江辞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等师父真的让他走了,他才惊觉,这之后可能就有段时间见不着了。
虽然之前他们也有过见不着面的情况。师父虽然看起来懒散,但是平日也有修炼,到了他这个境界,时不时就需要闭关。
但即使师父闭关,林江辞也能感受到师父的气息,虽然见不着,但总是觉得师父和他还有师兄是在一块儿的。
可是下山就不一样了,人间可不止这一座山的大小,他们会和师父隔上好远的距离。林江辞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不舍,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深深一拜,行了个难得标准的礼。
师父一怔,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沉默地看着林江辞和师兄一前一后离开了。
太阳落山了,人间毫无抵抗之力地没入了黑夜。师父把那个被林江辞烧坏的蒲团拎起来打量了一下,露出了个欣慰的笑。
这蒲团确实质量上乘,一般的破坏手段根本没办法伤它一根草,普通符咒是无法点燃这个蒲团的。而林江辞自己摸索出来的符咒竟然能这么轻易地破坏了这个蒲团。
这个欣慰的笑没有在师父的脸上停留多久。
屋里黑漆漆的,但是他没有点灯,只是闭眼坐着。在他闭眼的刹那,他的神识铺展出去,一路蔓延,将山风、雾岚和草木尽收眼底,当然,还有那个拦了林江辞十几年的护山大阵。
两个徒弟的脚程很快,没多久就到了阵法边缘,走了出去。
师父借着自己的神识,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随即收起神识,回到后山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