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启动会后面的内容,书遇基本是靠着身体的本能和多年职业素养硬撑下来的,书里的所有片段她翻阅过无数次,和原作者也交流过设定和设计意图,以及团队内无数次讨论过的内容,让她面对任何问题都显得从容。
她机械地回答着问题,阐述观点,偶尔还能在恰当的时机挤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灵魂仿佛飘在了半空,冷眼旁观着底下这个名叫“书遇”的躯壳在表演。
席惊年没有再表现出任何异常。他专注、冷静,提出的问题犀利而专业,完全符合一个顶尖游戏策划的身份。仿佛之前那个失态握手、眼神复杂的人只是她的错觉。
但这更让书遇心头泛冷。
看,他总能如此收放自如。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会议终于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暗涌的氛围中结束。双方团队起身,又是一阵客套的寒暄。
书遇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低着头,像一只急于逃离风暴中心的鸵鸟,混在同事中间往外走。
“书编辑,”
那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绊住了她的脚步。
书遇背脊一僵,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职业性疑惑:“席总监,还有事?”
席惊年站在几步开外,光线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冷淡的光。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语气平淡无波:“关于《星域》中‘星灵’种族的社会结构设定,我这里有一份补充资料,或许对你们后续的文本细化有帮助。”
他说着,将文件夹递了过来。
公事公办,理由充分。
书遇只能伸手接过:“谢谢席总监,我们会认真参考。”
指尖再次不可避免的触碰,比会议桌上短暂得多,却依然让她心头一悸。她飞快地收回手,将文件夹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面盾牌。
“不客气。”席惊年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后续沟通,可能还需要书编辑多费心。”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书遇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席总监,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他回应,她便迅速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急促。
她一路疾走,直到进了电梯,按下楼层,看着金属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有席惊年的世界,她才仿佛终于获得了氧气一般,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
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席惊年。
甲方负责人。
十年不见。
这几个词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炸得她一片混乱。
怎么会是他?
这个世界怎么可以这么小!
电梯下行,失重感传来,让她本就发软的腿更加无力。她看着跳动的数字,只想立刻回家,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子里,隔绝这一切。
……
接下来的半天,书遇过得浑浑噩噩。
她强迫自己处理积压的工作,回复邮件,核对合同,但效率低得令人发指。眼前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席惊年的脸,年轻的,成熟的,沉默的,冷静的……
“书遇姐,你没事吧?看你脸色一直不太好。”下午茶时间,实习生小林又凑了过来,递给她一杯热奶茶,“是不是项目压力太大了?”
林星然是今年刚入职的应届生,之前在平台实习,就跟着书遇,小姑娘性格开朗,有点爱八卦,能力强,性格也好,编辑部的几个老师都很照顾她。
书遇接过奶茶,温暖的触感稍稍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勉强笑了笑:“可能吧,谢谢。”
“那个席总监……”小林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八卦的光,“长得真帅啊,就是感觉好冷,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不过他对你好像挺关注的,开会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看了你好几次。”
书遇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打翻手里的奶茶。
“你看错了。”她立刻否认,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生硬,“甲方关注项目负责人很正常。”
小林吐了吐舌头,没再继续说,但眼里的好奇却没散去。刚毕业的小姑娘对这种八卦最好奇,打了个招呼,注意到书遇变差的神色,迅速溜了。
书遇却因为这句话,心里更乱了。
他……真的在看她吗?
为什么?
是因为认出了她,还是仅仅因为她是项目负责人?
无数个问题像泡泡一样冒出来,又在她理智的压制下一个个破裂,只剩下满满的疲惫和无所适从。
她决定今天早点下班。现在这个状态,留在公司也只是浪费时间。
熬到正常下班时间,书遇第一次准时收拾东西走人。她需要回到自己的房间,慢慢消化这惊天动地的一天。
晚高峰的地铁依旧拥挤,书遇戴着耳机,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内心的纷乱。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光影,感觉自己和这个繁华世界格格不入。
经过小区楼下的便利店时,她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一打啤酒。或许,酒精能帮助她获得一个不受打扰的睡眠。
提着沉重的购物袋,书遇走进电梯,疲惫地靠在角落,按下了自己所在的楼层。
电梯缓缓上升。
就在她以为能顺利抵达,获得片刻安宁时,电梯在某一层停了一下。
“叮”一声,门开了。
书遇下意识地抬眼。
然后,她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血液倒流,连呼吸都停滞了。
电梯门外,站着刚刚她还在脑海里反复纠结、拼命想要躲避的男人。
席惊年。
他似乎是刚下班回来,身上还是白天那身深灰色西装,只是解开了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松开了,少了一丝严谨,多了几分随性。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正低头看着手机。
听到电梯声音,他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电梯内部。
下一秒,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缩在角落、试图把自己变成隐形人的书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书遇清楚地看到,席惊年脸上也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错愕,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他……也住这栋楼?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惊雷,再次劈中了书遇。
席惊年只是顿了一秒,便恢复了常态,迈步走了进来。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熟悉的、清冽的、带着一点点雪松气息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将她紧紧包裹。
书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连指尖都在发麻。她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购物袋,恨不得能钻进去。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他为什么不按楼层?
难道……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脏。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死死咬着下唇,在心里疯狂祈祷:快按楼层,快按楼层,求你了,快按啊!
然而,上帝显然今天请了假。
电梯平稳地继续上行,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席惊年,就静静地站在她身侧前方一点的位置,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书遇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电梯里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叮”——
电梯到达了她所在的楼层。
门开了。
书遇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就低着头往外冲,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
然而,她刚迈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他也出来了?
书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僵硬地往前走,不敢回头,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他只是恰好也到这一层来找人……
她走到自己家门口,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找钥匙。因为紧张,钥匙串叮当作响,好几次都差点脱手。
而那沉稳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就在……她对门的位置。
书遇拿着钥匙的手,彻底僵在了半空中。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人生水逆达到顶峰,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席惊年站在她对面的那扇深灰色大门前,手里拿着钥匙,正精准地插入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
在书遇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开。
他……
他他他……
他对门的那个……
“缺德邻居”???
那个被她用记号笔写下严厉控诉字条的“拳击手”?
那个用冷静字条回复她,字写得挺好看的“讲道理”的邻居?
那个让她昨晚还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隔音垫到底买没买”的噪音源……
是席惊年?!
世界仿佛在瞬间安静了,然后又在她脑海里掀起了十二级海啸。所有的声音、色彩、思维都离她远去,只剩下眼前这个荒谬到极致的事实。
席惊年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转过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混合着震惊、崩溃、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她手中那个印着便利店logo、装着明显是啤酒的购物袋上。
书遇下意识地把购物袋往身后藏了藏,这个动作让她显得更加欲盖弥彰和……愚蠢。
席惊年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眼神里,分明掠过了一丝了然,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意味。
他没说话,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转动钥匙,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深灰色的门在她面前轻轻关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终于将书遇从石化状态中惊醒。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沉重的购物袋,以及那串还捏在手里、冰凉的钥匙。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人生水逆,至此,已达巅峰。
她,书遇,二十八岁,业内小有名气的编辑。
在同一个二十四小时内。
先后确认了:
让她初恋夭折的暗恋对象,是她现任甲方爸爸。
而她天天投诉的缺德邻居……也是他。
这到底是什么人间惨剧?!
书遇在原地僵立了足足一分钟,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颓然地转过身,用颤抖的手打开自家房门,踉跄着走了进去。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购物袋里的啤酒罐滚落出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她抱住膝盖,把发烫的脸埋了进去。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工作和生活,两条最重要的战线,同时被同一个人精准占领。
她还能往哪里逃?
装死。
对,只能装死。
从今天起,她书遇,就是一个莫得感情的编辑,和一个不存在于对面的邻居。
至于席惊年……
甲方爸爸,邻居先生。
我们江湖不见,不,是隔壁……也最好永不相见!
书遇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绝望的呐喊。
然而,一想到未来可能还要因为工作和邻里关系与他产生无数交集,她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这个晚上,书遇注定无眠。而那一打啤酒,似乎也失去了它最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