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觉长,暮蝉更是惯常睡到日上三竿 。暮峥和沈泠都很溺爱,平日都不急着叫醒她,今日便更不叫。
暮岭久不见妹妹,稀奇得紧,早上用过饭,便拽着暮晴,坐在暮蝉床头看她,二人轻声闲谈。
“姐,你说小妹还记得我吗?”
暮晴无语地白了他一眼:“你去岭南那年,小妹还不到三岁,若是记得,那可奇了。”
暮岭似乎有点失望,不一会,他捏捏暮蝉脸蛋,欢喜道:“小妹好可爱呀。”
暮晴拽回他的手:“你能不能老实点?不要将小妹吵醒了。”
“我看她觉沉得很,雷打都未必醒。”暮岭冷不丁见个小孩子,又是亲妹妹,实在喜欢得紧,没完没了的问题,“姐,你说小妹这模样随谁?”
暮晴凑近瞧,认真观察:“脸形随爹,眼睛和嘴随娘,鼻子随爹,眉形随娘。”
暮岭看着暮蝉,看不够似的,含混应着,突然开始胡说八道:“我是说随咱俩谁?”
“……咱俩长得一模一样,随谁不一样。”
“那可不一样。”暮岭一挑眉,贱兮兮的模样,“我觉得还是我好看一点?”
暮晴伸手揪他耳朵,暮岭疼得龇牙咧嘴:“放开放开,姐!我都多大了,你还这样!”
“不放!”
暮岭给人惹毛了,服软道:“哎,错了错了,你更好看,你最好看,行了吧?”
暮晴冷哼一声松开他,暮岭揉着耳朵,起身躲远,蹲在门口:“姐,我耳朵都快被你拽掉了,你这个样子,姓沈的怎么受得了你?”
“沈琢爱我,自然受得。”暮晴理直气壮,反过来揶揄他,“弟弟,你嘴这么毒,人又欠,不知何时才能娶妻啊?”
暮岭见姐姐消了火,试探着坐回床头。
“我是说真的,我都成婚几年了,你不就比我晚生一会?”暮晴苦口婆心道,“模样周全,品性端正,家世不差,爹娘也开明,断然不会磋磨弟妹。京中来议亲的姑娘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就一个都看不上?眼光这么高?”
暮岭苦笑:“姐能夸我,真是感动。不过,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你是爹娘派来的说客?”
暮晴叹口气:“那倒不是,早几年爹娘还催你,这几年他们也看开了……”
她似有难言之隐,十分纠结,以至双颊泛红,眼神闪烁。
暮岭奇了:“姐,你有话直说啊?”
暮晴附在他耳边,小声断断续续道:“你不会,真的不喜女子吧……”
暮岭缓缓瞪大双眼,罕见地满脸怒色,险些拍床而起,又见小妹睡着,不甘地坐回去,指着暮晴:“姐!你真是跟姓沈的学坏了!他平时就跟你说这些?”
暮晴怯怯道:“你这么生气?不会真的说中了吧。”
“……”暮岭气得握拳,又不舍得打姐姐,锤了两下大腿,忽得起身,“哎呀!姓沈的!这个狗东西,我打不死他!”
暮晴跑上前把他拉回来:“弟弟,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你要是和沈琢打起来,我该帮谁啊!”
“你自然该帮我!”
暮晴被他吼得莫名,暮蝉被吵得不耐,翻身打滚又打又踹,暮晴拍着她的背:“没事没事,是不是做噩梦了?不怕不怕。”
暮蝉哼唧两声,翻了个身,没一会又睡熟了。
“……”暮岭冷静下来,“对不起。”
“你要是实在不爱听我说话,我以后也不说了。”
“姐,哎,对不起,我犯浑了,你可别生我气。”暮岭坐回床上,握着暮晴的手安抚,“没不爱听你说话,姐可别误会。”
暮岭叹口气:“本不欲同你讲的,我都这个年纪,并非没有爱慕的女子……”
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竟然久久不肯再言。
“家世不好?我们家不论门第之分的。难道是家世太好?弟弟,你年轻有为,那姑娘家里若是有眼光,自然愿意收下我们的聘礼,若是实在无缘,也没必要强求,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何必在一直棵树上吊死?”
暮岭不忘不客气地回嘴道:“说我呢?你不也在沈琢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徘徊多年?”
“那不一样,沈琢爱我,只是公婆刁难,我们才耽误这么多年。当年公婆去世,他孝期一过,不就立刻来迎娶么?”
暮岭一听到沈琢就气不打一出来:“爱你?我看你就是色令智昏!那狗东西若是当真爱你,岂会孝期一过立刻求娶,活不到明年了?当年因为这事,你受多少诟病?”
“哎,当年我们都年轻,此事确实欠考虑,现在不是苦尽甘来了吗?”
“你们年轻,爹娘又不年轻。爹娘不是不应吗?那狗东西怎么做的,跪门口学什么程门立雪?”
暮岭越说越生气,竟然完全忘记了黯然神伤:“爹娘就是心软,要是我,别提跪三天,跪三年我也不应他!你更是,身上落点雪你就心疼,哭得要死要活的去求爹娘,他一个习武之人,一点雪能怎么样?就知道装可怜。”
暮岭说得激动,竟然站起来:“要是我,下冰雹也不管他,砸死了活该!我真恨当年没打死他!”
暮晴静静看他发脾气,这事她亏心,当年暮岭替她出头,她竟然不识好歹,有大半年不理弟弟,难为暮岭不记她仇,只是一见到沈琢便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红眼。
暮岭似乎嫌不解气,回头指着暮晴,咬牙切齿:“姐,你也真是没出息!一口一个沈琢爱你!爱你能当免死金牌?爱你能当饭吃!”
“弟弟,你说话不要总这么刻薄嘛。”暮晴温柔地拍拍他的手指,笑道,“爱我就是能当饭吃呀,沈琢不是每天都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嘛。”
暮岭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让这拎不清的姐姐给气昏过去。
暮晴拉着暮岭坐下:“哎呀,你放心吧,你姐没那么没出息。若是沈琢待我不好,我当场写和离书把他踹了。天下好男子多的是,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是?”
“……真的?”
暮晴莞尔一笑:“那是自然。”
暮岭心道:谁说我姐温柔?这帮只看表相的人。我姐分明脾气大还离经叛道。这么离经叛道还能留下端庄秀丽知书达礼的清誉……
他竖起大拇指:“姐,你挺厉害的,真的。”
暮晴愣了一下:“弟能夸我,真不容易。”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暮晴突然反应过来:“不是在说你的事吗?怎么突然扯到我身上了……你训我好半天,我可什么都没说,轮到你老实交代了吧?到底怎么回事?那姑娘是哪家小姐,爹娘姐姐替你下聘礼说亲啊。”
暮岭愣了一下,摆摆手:“算了算了,不用不用。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快说!”
暮岭叹口气:“……说来也简单,我如今承先太子遗志,四处奔走推行变法,此道艰难险阻,我指不定哪天惨死。”
暮晴打断道:“胡说八道,我弟弟吉人天相,定然长命百岁。”
暮岭心头一颤,险些红了眼眶,他撇过头,故作轻松道:“哎呀,总之,就是不想平白无故耽误好人家的姑娘。”
暮晴静静沉默半晌,直到暮岭回过头看她,暮晴道:“我知道,你就是打定主意要做个孤臣。可是太傅教你,未必希望看你承太子遗志,费力奔走。”
暮晴顿了顿,继续道:“离开春水学堂时,太傅不是说过么?平日里虽总教我们做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为国为民的好儿女,但心中其实不惟望我们成大才、立大志、有大用,更希望我们一生顺遂幸福。他若是见他最喜爱的学生如此困顿,一定会伤心的。”
暮岭忍着心中百感交集,逞强玩笑道:“所以我不敢去见他嘛……”
暮晴顿了半晌,定定看着他,柔声道:“弟弟,你想哭就哭,不必强忍着,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谁,谁想哭了?”
“嘴硬。”暮晴十分不真诚地保证道,“我是不会告诉爹娘你被我感动哭了的,更不会告诉他们你早就有心悦的女子。我也不会告诉太傅你有多尊敬他,又有多想见他却不敢。不过我去看太傅的时候会帮你说好话,请他下次见你的时候不要带那劳什子戒尺,我弟弟被打得吓破了胆……”
“……”暮岭这回是真不想哭了,他咽了咽口水,颤声道,“姐,你这么恨我吗?你是想让太傅举着戒尺冲到暮府打死我吗?”
“胡说八道。太傅最器重你,不会舍得打死你。”暮晴温柔道,“我是你的同胞亲姐,爱你还来不及,怎会恨你?”
“……”暮岭开始怀疑,姐姐这是在报复他方才凶她的事情,但是好像没有证据。
果然,暮晴又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也不会告诉沈琢,我因为他被你臭骂一顿,我会让他躲得远远的,以免你跑到沈府将他胖揍一顿。对了,我俩也不会在床上蛐蛐你……唔。”
暮岭忍无可忍,一手捂住暮晴半张脸:“我服了你了,我错了,真错了,姐,你快闭嘴吧。”
他讪讪低下头,找到了救星:“姐,别说了,别将小妹吵醒了。”
暮晴:……这时候你倒是想起来小妹了。
暮岭沉默一会,看着暮蝉,又兴致勃勃道:“姐,你说小妹性格随谁啊?”
“你说咱俩?”
“……当然了,还能随爹娘不成?”
暮晴心中骂道:倒反天罡!
不过她比较矜持,只吐槽一句:“什么歪理?”
她认真思考,吐出一句:“我觉得反正不随我,我比较温柔。”
“……”暮岭嘴比脑子快,“你是能装。”
说出这句话,暮岭自己都震惊了。
不过暮晴倒未恼,暮岭便蹬鼻子上脸道:“装得爹娘啊小妹啊太傅啊外人啊都信了,有时连你自己都信了,但你我从小形影不离,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暮晴一脸笑意:“我是什么样的人?”
“嚣张跋扈,蛮不讲理。”
暮晴笑得更加温柔了:“有没有可能,我本来就是个温柔的人,是你总惹我,别人都没惹我。”
暮岭吐槽得尽兴,没注意到暮晴温柔的笑意,他大手一挥,盖棺定论:“绝无可能!”
于是他的耳朵遭了大罪。
暮岭蹲在门口捂着耳朵,轻声转移话题:“我觉得不太随我,我比较正直靠谱。”
暮晴毫不客气拆穿道:“你是假正经,其实坏主意多得很,偏偏大家还都觉得你是个稳妥人,真是老天无眼。”
这是报复,**裸的报复。
暮岭想反驳,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那我至少比较聪明,听说小妹念书挺费劲的,哭着闹着不去学堂,以后可如何是好?”
“爹娘都不急,你急什么?”
“……爹娘这样娇惯吗?娘也就罢了,爹竟然也不管?”
“她总是这样舒舒服服地睡到日上三竿吗?”暮岭想起来什么,“姐,真是奇了,爹如今脾气这么好吗?”
他又凑上前去,手欠去戳暮蝉的脸,试图将她弄醒,他一遍遍戳,暮晴一遍遍拦,暮岭有时能碰到,有时碰不到。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十来岁的时候,天不亮就要起床,若是上学堂也就罢了,偏偏爹美名其曰锻炼,让我们起来生火做饭。”
和暮蝉对比,真是天上人间。
暮晴木着脸点头:“我当然记得,因为我太困了,便让你做饭,倚在门框上睡着了,被爹拽起来痛骂一顿。”
暮岭笑起来:“对对对,你当时被爹训得大哭——就躲在我背后哭,一边哭还不忘一边痛斥爹‘丧尽天良’。姐,你是没看见,爹当时气得脸色铁青,都已经拿扫帚过来要揍你了,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害怕爹连我一起揍,拼命拦着你,可惜根本拦不住。”
暮岭由衷佩服道:“姐,你可真厉害,给爹骂成个丢妻弃子天理难容的混账,爹当天都没去上朝。当时要不是娘拦着,我真怀疑我们小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暮晴无语地听着他翻幼年不懂事时的旧账,“你没完了是吧?”
暮岭拉拉链一样捂住嘴,表示不多说。
暮晴切道:“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就说,后来我们是不是不用做饭,可以多睡一会了?”
“那确实,还得多谢姐了。”暮岭点点头,乖巧作揖,推测道,“我猜是娘把爹骂了吧?爹好几天都没理我俩。”
“……”
“要不是我拉着你去道歉,估计你们父女缘尽于此了?这事你总得谢我一谢吧?”
“……”暮晴看着暮岭期待的目光,沉默半晌,一字一顿道,“那你记不记得,你去河边落水,我将你救上来?”
暮岭想起从那日开始极度倒霉的三个月,有种不好的预感,服软道:“姐,不用你谢我了……”
暮晴一副“晚了”的神情,毫不留情道:“我救你救得及时,你连风寒都没。”
暮晴眼神往下:“但偏偏很废物地崴了脚……说实话,我现在也没明白你是怎么崴了脚。”
暮岭一副讨好的笑,却于事无补。
“你走得比蜗牛还慢,我还要扶着你,自然迟到,太傅饶了三次,之后就要挨戒尺。”
暮岭一脸愤然:“迟到在学堂被太傅揍,规矩如此也就罢了,谁知太傅告诉了爹,回家还要被爹揍,揍完还罚咱俩跪祠堂,不过迟到而已,至于吗?”
暮岭一脸怒气,动作夸张又无声地拍着床板:“真是天理难容!天理难容!”
暮晴先是捂住他的嘴:“爹现在脾气好多了,倒不会揍你,不过听见你如此大逆不道,保不齐将你逐出家门?”
“……”
暮岭蔫了。
“而且弟弟你是不是记性不太好?”暮晴一副关切的眼神,纠正道,“迟到确实不至于。咱俩被爹罚跪祠堂,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满太傅惩罚,将他老人家从南骂到北,从古骂到今,骂得天昏地暗,先生都没了脾气,还夸你倒是博闻强识,是个旷古绝今的可塑之才……”
“太傅没法讲学,才请了爹来。爹扇你一巴掌,你还在骂,将你一脚踹地上,你还在骂,爹举着木棍扬言要打死你,若不是我拼死拦着爹,太傅又护住你求情,只怕你们父子缘尽于此。”
暮岭:“……”
不用这么记仇吧。
暮晴竖起大拇指:“按说还是弟弟你更厉害!我当时拦都拦不住,还以为你疯了。”
“后来爹派人堵了你的嘴,将你绑回家中,我扑到你身上挨了好几下,你才不至于名留青史成为第一个被柳条抽死的人,我又在祠堂劝你一夜,劝得嗓子哑了五日,你才肯回心转意向太傅道歉。”
“……”暮岭被暮晴报复,完完全全体会一把被翻混账时候旧账的感觉,他嘴角抽了抽,低声道,“姐,我觉得做人要讲良心,当时好像是因为太傅要打你,而我要替你,太傅说什么都不肯,我替你出头,才闯下这一桩祸事。”
暮晴回道:“弟,我觉得做人要讲良心,当时好像是因为扶着你一瘸一拐地走我才会迟到,况且后来我借车拉着瘸了一只脚的你,每日跑过六条街到春水学堂,此事全京城人都知道。”
“……”暮岭彻底没话了,只能讪讪道,“是崴了一只脚,不是瘸了……”
暮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谁让我们都没办法提前一个时辰起来呢?谁也别嫌弃谁。”
“我哪敢嫌弃你啊?”暮岭真诚道,“我是你的同胞亲弟,爱你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你?”
暮晴也体会到一把被自己的话堵嘴的感觉。
二人皆是尴尬,相顾无言,心有灵犀偃旗息鼓,又转头去看小妹。
暮岭笑道:“这小东西怎么就这么幸福,爹如今脾气这么好,她不用早起,不用上学堂,就算改日去春水学堂,听说太傅如今脾气也好多了?”
暮晴面无表情道:“小妹命好呗,生得是时候,咱俩命不好呗,生不逢时。爹如今生病闲在家里,温和地跟变了个人似的,太傅年迈也没太多心思跟孩子计较了……”
“你倒是看得开。”暮岭又去折腾暮蝉,“我看不开,我想弄醒她,你说小妹怎么觉这么好,我们在这聊这么长时间,动静这样大,她竟然完全不醒。”
“小孩嘛,觉都好,不过我劝你别惹醒她,醒了必定哭闹。”
“呀!”暮岭笑着指暮蝉,“小妹睡觉怎么还流口水呢?姐,你看她!她枕巾上不得全是口水啊!小邋遢鬼!”
“……不是你睡觉尿床的时候了。”
暮岭脸刷得一下就红了:“……姐!多少年的事你还说!”
暮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小妹要醒了,我溜了,你随意。”
暮岭一抬头,暮晴竟然真的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姐,等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