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蝉六岁那年,爹娘又给她“生”了一个兄长。
兄长和阿姐长得一模一样,性情却全然不同——若说京城有十分温柔,阿姐暮晴一人便占尽九分,兄长暮岭倒欠三分,刻薄嘴毒倒是占了十成十。
暮蝉有些怕他,却依然不自觉想要亲近他。
兄长远在岭南,爹娘说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要好好准备,为他接风洗尘。
只是等暮岭回家,暮蝉就期待整整五日。
爹娘和阿姐一起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进进出出忙前忙后,府中张灯结彩,十分喜庆,暮蝉也跟着“帮忙”,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天色已晚,爹娘阿姐已收拾入睡,没人陪暮蝉玩,她便在外面折腾塘中锦鲤。
府门外骤然响起清脆马鸣,有人轻扣门,低声问话。
暮蝉折条柳枝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上前:“谁?”
门外人沉默一会,兀自笑出声音,他好似弯下腰,那声音离暮蝉更近了:“是欢欢么?”
暮蝉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儿?”
青年声音含着笑:“欢欢,是哥哥呀。”
暮蝉警惕道:“你叫什么名字?”
“……暮岭。名字可对上了?”
“暮岭?你真的回来了!”
青年轻“啧”一声:“没大没小。你该叫我什么?”
“哥哥!”暮蝉乖巧道,她扔了柳枝,跳起来去推门栓,“哥哥,我打不开门,你等着,我去叫爹娘!”
暮岭方道:“算了算了。”
暮蝉却来得及听见,已一溜烟跑远了。
浓浓月色下,暮岭轻声喟叹:“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小妹都长这么大了,能跑会跳,真好。”
“能跑会跳”的暮蝉跳到爹娘床上,大声喊道:“哥哥回来了!”
暮峥被吓得一激灵:“欢欢,你做梦呢?”
天都黑了,哪可能这个时候回来?
暮蝉平日胡闹惯了,沈泠也以为她说瞎话,又闹觉让人陪她玩。她将暮蝉按在床上,搂着轻拍:“欢欢,别闹了,快睡吧,娘给你讲故事?听没听过狼来了……”
暮蝉费力挣开,十分着急:“爹爹!阿娘!别睡啦别睡啦!真的是哥哥回来了!他进不来了。”
沈泠没法,推了暮峥一把:“别装睡,上次我陪她,这回到你了。”
暮峥叹口气,穿了鞋,一手抱起暮蝉:“走吧,我倒要看看这回你又捣什么鬼?”
暮蝉催他走到门口,又催他开门,暮峥愣了半晌,傻眼道:“岭儿?”
暮岭正蹲在高墙上,准备往下跳。
方才他在外面等了半天,自言自语道:“这小东西怎么这般不靠谱?”
算算时间,都够开五回大门了。
他摇摇头:“算了,还得靠自己。”
于是将白马牵到高墙下,踩着它上去。
白马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平日却极难伺候,这会也开始不靠谱,似是不满暮岭将它丢在家门外,独自临阵逃脱,不是尥蹶子就是往外跑。
暮岭摔了好几次,一袭白衣都弄得灰扑扑的。
他无奈摸着马儿安抚道:“好小白,我进去就给你开门,万万不会丢下你。”
小白喷着气,骄傲地抬着头,纡尊降贵地走到墙边让他踩。
暮岭好不容易爬到墙头,却忽而想起自己从儿时便恐高,酝酿半晌,方战战兢兢地决心闭着眼睛跳下去。
便听见暮峥的声音。
暮峥抱着欢欢,颤颤巍巍道:“岭儿,你这是……”
暮蝉闻言顺着爹爹的目光抬头。
三人大眼对小眼,小白不满地嘶鸣,暮岭回过神,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
这时,沈泠和暮晴也听见外面的动静,和衣起身一并过来,沈泠惊讶道:“真是岭儿回来了?”
暮峥有些不可置信,如今也回过神,点点头。
沈泠接过暮蝉,斥道:“那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给儿子开门?”
暮峥如梦方醒,连声应着,推开大门。
暮岭不知何时已将一身灰拂去,白衣如雪,竟胜过皎洁月色,活脱脱一副“陌上人如玉”的派头。
他牵着白马,小白此时竟然很给面子,温顺地蹭他。
他在岭南多年,比离家时瘦了好几圈,却目光炯炯更胜当年,青年劲瘦的脸露出笑,笑容爽朗,恭顺行礼:
“孩儿归心似箭,是以趁夜纵马,想快些回家看看,惊扰爹娘、阿姐,还望莫怪。”
沈泠激动地将暮蝉摔到地上,抹着眼泪,暮晴扶着她上前,暮岭轻轻搂住她们。
沈泠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看着这一家团聚的温馨场面。
暮峥立在原地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咦?方才是我老眼昏花了吗?不是他蹲在墙上?
暮蝉从地上爬起来揉揉屁股,不可置信:咦?方才我是被阿娘扔下来了吗?
一向熄灯很早的暮府这一夜灯火通明。
暮岭将小白拴在垂柳下,小白不满地用蹄子刨土,暮岭连声哄道:“今儿太晚了,小白,委屈你先将就一晚,明日我给你搭个最柔软的马厩,给你准备最鲜嫩的青草。”
小白气得呼着粗气,勉为其难在高柳下趴着。
暮岭一转身,听见“啊”的一声尖叫。
“哥哥!你踩到我了!”
暮岭脚还没落实,便立刻抬起来,连忙后退几步。
他低头看去,暮蝉正蹲在地上捂着脚,小脸鼓着气,又很委屈地瞪他。
暮岭“噗”的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蹲下:“哎呦,忘了我还有个小妹,怎么才这么大点……”
“……哥哥,我讨厌你!”
“哎?你这?”
暮岭看暮蝉眼泪打转的模样,有些束手无策,突然想到什么,回身解下包袱:“差点忘了……”
“欢欢,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暮蝉果然被吸引了目光,忘记了方才的事情,一蹦三尺高。
“兔子,是小兔子!”
暮岭拎着白兔的耳朵疼:“是从岭南带回来的兔子。一路舟车劳顿,它倒是坐船不晕,骑马不惊,能吃能睡,顽皮的很,就和你一样……”
暮蝉自动忽略了他话里话外的“嘲笑”,扒着他的衣服:“小兔子,哥哥!快把它给我!”
暮岭看暮蝉急得团团转,偏还逗她,将白兔举得高高的,每次暮蝉就快够着了,他就举得更高一些。
“哥哥!快给我吧……”
暮岭一挑眉,比量着:“小妹,你怎么光吃不长个呀?还没我腿高呢。”
暮蝉闻言怒“哼”一声,抱臂转身,一副生气哄不好的模样。
暮晴不知何时过来,将白兔抱下来,递给暮蝉,暮蝉喜欢得不成样子,就差抱着兔子在地上打滚了。
“哎?姐!”暮岭捂着耳朵,“姐!小妹面前,你给我留点面子呀!”
暮晴松手道:“好呀,那将小妹惹哭了,你自己哄。”
暮岭揉揉耳朵:“咦,这个小爱哭鬼……”
“小爱哭鬼”喜笑颜开扑到暮晴怀里:“还是阿姐好,不像哥哥,一回家就欺负我!”
“哎?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是谁给你带的兔子?”
“天上掉的。”
“……气死我了。”
暮蝉见势不好,拔腿就跑,跑之前还不忘扮鬼脸气一气暮岭。
暮岭被气得撸起袖子正要去“收拾”她,被暮晴拦住:“好啦,你这么大人了,跟小妹计较什么?”
“姐,我有分寸。刚回家跟小妹亲近亲近呐。”
暮晴柔声问道:“你赶路回来,还没吃饭吧?”
暮岭见姐姐终于想起来关心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暮晴便招呼道:“那正好,过来帮忙备菜。”
“?”
暮岭迟疑一瞬,试探着说:“姐,我好久没回家,今天刚回来?”
暮晴一副看傻子的眼神:“我知道啊。”
“那我一路舟车劳顿,不应该为我接风洗尘么?”
“所以才大半夜的起来准备饭菜呀。”
“……为我接风,我还要干活?”
暮晴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奇怪道:“你有什么疑虑吗?”
暮家一向不偏不倚,有活一起干,有过一起罚。
暮岭年幼时对学堂“老头”出言不逊,连累暮晴一起被暮峥罚跪,压去给先生当众道歉。暮晴年幼时还很嚣张跋扈,指使弟弟时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被暮峥发现,二人一并被训斥一顿。
听家中长辈说,他们姐弟二人一开始是针锋相对极不对付,谁知后来却团结友爱和气得很……
暮岭心中感慨万千。
多年未归,暮家还是旧时模样。
他在一片恍如隔世的怅然中回神,最后挣扎一下,弱弱地指着满院子追兔子的暮蝉:“为什么她不用干活?”
暮晴一脸鄙夷:“小妹六岁,你也六岁么?你真是想躲懒想得丧心病狂。”
“……姐,我怎么觉得,你学坏了呢?”
一向温柔至极的姐姐变得越发有脾气有小情绪,竟然隐隐有幼时模样。暮岭回忆起当年被支配的恐惧,还心有余悸,瑟瑟发抖。
他思考半晌,恍然大悟:“是不是沈家那个狗东西,竟然敢带坏你!哎哎哎,疼疼疼!”
暮晴揪着暮岭耳朵:“说什么呢?那是你姐夫!”
暮岭在心中暗骂道:姓沈的我跟你势不两立!
一家人做好饭,已经很晚了。
暮蝉年幼熬不住,倚着荷花塘睡着了,活泼好动的白兔子竟也安静地趴在她脸颊旁酣睡。
暮岭出来寻她,见她睡着也不知如何是好,抱着她进屋,轻声道:“小妹睡着了,叫醒她么?”
暮峥连忙摆手,堪称急切。
暮岭一脸问号。
沈泠指了指暮蝉的屋子,示意暮岭快将她抱房间去。
暮岭虽心有疑虑,见三人一副如见洪水猛兽的模样,倒也没多说什么。
他将小妹抱回房间,脱了外衫鞋袜,暮蝉睡意朦胧中对他又踢又打,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
冷不防被扇了一巴掌的暮岭:
……好像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等好不容易给暮蝉盖好被子,暮岭已被折腾出一身薄汗,起身环视一圈,关了窗户,便立刻阖门而出,逃命似的跑了。
屋中三人警惕地看着他。
暮岭:……
暮峥道:“你没吵醒她吧?”
暮岭摇摇头。
三人均松了一口气,含笑看着他,一副“你小子有大才”的欣赏目光。
暮岭:……
他灵机一动,好事道:“真不叫小妹么?她不饿吗?”
沈泠招呼他坐下,道:“你小妹一天嘴没消停过,饿不着。”
暮岭一副遗憾的模样:“团圆饭不叫她……她不会闹吗?要不我还是去叫醒她吧?”
暮峥慈爱地给他夹一块牛肉,隐含威胁道:“她醒了我们就不用睡了,白天闹比晚上闹强,快吃,吃完去睡觉。”
搞事未成,但无可奈何。
若是再说下去,只怕被折腾醒的三人,就不怨闹觉的小妹,而是要开始骂趁夜走马的他了。
什么危险呐,什么胡闹呐……
不被骂得狗血淋头才怪。
暮岭罕见地学会审时度势,被饭堵了嘴,老老实实吃起饭,乖乖巧巧帮忙收拾碗筷,安安静静熄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