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离 第19章 第十九夜

熹微阁。

一个长相稚嫩的迎客小童，因跑得太急而面目通红，跑向后院后也不见他停下脚步稍作休息，他慌忙张望四周，这才寻到要找的赵掌柜。

碧水凉亭中，石桌上堆着凌乱不堪的账簿，躺着一个材质还算不错的算盘，赵掌柜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头，他一手打着算盘，一手拿着紫砂壶，摇头晃脑的，一点也不为算不完的账簿发愁，时不时还呷一口壶嘴。

见小童跑到身边时面红耳赤的，以为是有醉汉在熹微阁闹事，老神在在的对小童摆手道：“将鬼丢出去就是了，别没事老来烦我，没见着我算账不便打扰吗？”

小童知赵掌柜是借着查账的由头来此处偷懒清闲，却看破不点破，只连忙指着前院，非常着急地道：“赵，赵掌柜，大人回来了。”

赵掌柜手打算盘啪嗒啪嗒作响，抽空还不忘摸了一把胡子，不以为然地道：“回来就回来呗，去一趟人间这么久，是该回来了。大人又没给你抛媚眼，你瞎激动个啥。”

赵掌柜不过一句玩笑话，却让小童像触犯了神明一样大不敬。大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他，与大人相提并论想都不敢想，何况这样辱没了大人的话，此乃更是大大的不敬。他慌忙摇头：“不是，不是，大人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一个温润的贵公子。”

“你说什么？！”

赵掌柜也不打算盘了，扯过边上的小童，见小童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当下将小童一丢，不管不顾地飞奔前院三楼，脸上欣喜若狂，激动到手舞足蹈，过桥时险些摔下湖里，此神态比范进中举还要癫狂。

远远瞧见周旋在三楼走廊，赵掌柜老迈的身躯像装了马达似的，噔噔上楼的动作飞快如风，简直看呆了身后好不容易跟上的小童。

“大人，您好几日没有回来，去人间一趟办事可还顺利？”赵掌柜迎上来前，他整理有些被风吹乱的长衫青衣，习惯性地摸了一把脸上的两撇胡子，说话时虽有些气喘，可语气中的狂喜遮也遮不住。

周旋双手撑在走廊护栏上，望着下面歌舞升平的一楼，舞台中央舞女身段婀娜多姿，客人上前嬉戏打闹，好不热闹。而俯视这一切的他眼神平静，不见喜怒。

俊美清朗的侧脸轮廓完美到无可挑剔，他鼻梁高挺，深邃的眼眸不曾留恋这世上的任何风景，不是风景不够美，只是见多了便失去了兴致。他低垂着头，眉眼是说不尽的落寞。

掌柜看了，心疼不已。赵掌柜跟了周旋三千多年，一直帮周旋打理着茶馆酒肆青楼画舫等诸多产业的生意，包括这家大人常常歇塌的熹微阁。他是周旋最忠诚的仆人，也是周旋最亲近又敬重的长辈，他跟随周旋多年自然知道不少秘密。

知道周旋所经历的悲苦坎坷后，除了唏嘘短叹心疼外，却不能为之分忧解难，为其减少半分痛苦，是赵掌柜最大的遗憾。

“事情不顺利，最终走向牵扯到黑临的十位长老身上，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周旋想起掌管燃魂之术的那个老头子，就忍不住头疼，食指捏了捏眉心。

“大人最近公务繁忙，忧思过度，应多注意休息。”赵掌柜见周旋面容略有疲惫，更加心疼，心里已经列出百米长的食谱，想着等大人闲置下来时，好好为其补一补。

赵掌柜身兼数职，亮出军师身份为周旋出谋划策分析道：“大人，黑临地界不归我们管辖，这个烂摊子理应由冥王自己收拾，事发由晁大锤管辖不利引起，花娘一事像病毒一般随风传播，大人的方糖街无辜被殃及，冥王要是追责下来，也不关咱们的事，这事，得先稍作观望，等冥王怎么表态再做处理为好。”

周旋赞同点点头。

赵掌柜瞄一眼身后里间，那是周旋的卧房，一般人进不去，更何况，是一个活人。跟随周旋这几千年来，赵掌柜第一次见有活人出现在周旋的房间里，这也不枉他为了见这位大人物着急得跑断了腿。

“大人，里面那位是？”

“是他。”

赵掌柜探听八卦的胖脸倏地凝重，唉声叹气道：“大人，您怎知是他？这几千年来，你总是不停地寻找，总说这个眼睛像他，那个身形像他，可无论外貌、声音、体形多么相似，也只是相似而已。灵魂投胎转世，不会再有前世的丝毫影子，就算您真的找回他的灵魂，他也不是你曾经熟悉的那个他了。大人放下吧。这几千年弹指一瞬，大人只一味地埋头寻找，却不知错过了这世间大好的美景。”

周旋当然知道灵魂转世便没有了前世一丝一毫的痕迹，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却是另一回事，忘记更是做不到的事。

他透过这扇门像是看到了里间的人一样，嘴角不经一勾。转而语气淡漠，毫不在意地对着赵掌柜说道：“这世间风景再好关我何事，我除了他谁也看不见。”

赵掌柜叹息不止，他见过痴情的，却从来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

外人眼里，大人是混迹烟花柳巷秦楼楚馆的浪荡之徒，见一个爱一个薄情寡义出了名，在众小鬼们的心里更是凶名在外，传言将他的长相描绘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是比冥王还要可怕的存在。

可只有赵掌柜知道，他的大人重情重义，更是一个万年都遇不到的痴情种，而大人钟情之人是连他都未曾见过的人物。赵掌柜只是从大人醉酒时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那是一位身份显赫儒雅谦和的贵公子。

刚听小童说，大人带回一位公子，他以为是大人走出前尘往事，开始下一段感情，所以激动不已。却不想又是大人口中的‘他’，害他白白高兴一场，欣喜一过，当下只觉得他的老寒腿抖得厉害，似要散成一堆骨头。

“这次一定是他。”

赵掌柜怀疑：“大人怎如此确信？”

“我喜欢挨近他，喜欢逗他，每每和他在一起总是心生欢喜。我的心千年不见跳动，可那日却动了。我不知是因为闻到他的灵魂香味跳动的还是因为他抱了我而跳动的。但总之，他让我觉得全身血液在流淌，温暖又舒服，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而能带给我这种感觉的，只有他。”周旋眼神恍惚，似走入深不见底的回忆里。

赵掌柜无言以对，无论房内之人到底是谁，只要能让大人开心，都是好事。他此生心愿，便是大人能活得畅快一些。

“大人可用过饭了？要我唤人摆些饭菜温一壶小酒吗？”赵掌柜自动切换成贴心的管家身份。

周旋说：“后厨饭菜忒难吃，他会不喜欢，摆一些点心，上一壶凉茶和一壶酒就好。”

赵掌柜得令，腿脚发软地下楼，没走几个台阶，额头出了不少汗。刚才的腿脚利索实属回光返照，想到这里，赵掌柜呸了几声，他还没到油尽灯枯的那天，哪来的什么回光返照，这时不时就咒自己的毛病得改不改，他还想看大人结婚生子呢。

熹微阁是地府最历史悠久最富丽堂皇的青楼，此处聚集了三界之内附有盛名的各色美人，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此处常常聚集不少腰包鼓鼓身份冗杂的妖魔鬼怪，这里也总有人慕名而来前来闹事只为借机见一见这个响彻三界的大人物周旋。

三千年前的那场天地浩劫的主导者，迫害苍生是他，拯救苍生亦是他，他的事迹是话本子写不完说书先生说不完的不朽传奇。

而见过他本人的妖魔鬼怪真的很少，只是听说这位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大人物喜好收集各色美男，而且是瞎眼美男。

原想自荐枕席的妖魔鬼怪们唏嘘不已，纷纷纠结是入其后宫做世上最勇猛男人身后的男人好呢，还是看这纷繁的花花世界更美好些呢。这个选择真是太难了，长吁短叹后纷纷吐槽这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们口味真他妈刁钻、人真他妈难伺候。

于是一段时间里，三界特别流行一句话：因为这个世界太美，我放弃了做成功男人背后的男人。

这真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

最为惋惜的却是赵掌柜，他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万分之一的激动，虽是一把骨头快要散架了，可隐约觉得大人这次带回来的公子有些不一样，于是他抖着跟筛子似的的两只短腿，带着小童，爬上三楼，敲响了门。

“大人，点心、茶水和酒都准备好了，可以进来吗？”

“进来。”

赵掌柜推门时莫名地紧张了一瞬，不过片刻，就面容和蔼地笑着迎上去：“这是大人要的酒，这是大人特地为公子点的点心。”

孟灼沐浴更衣后，异处的尴尬消除了，也自在了许多，心里虽还有些气周旋，可想到周旋这么做的原因后，心软大半，而且周旋已经道过歉并保证下不为例，立马就原谅了他。

孟灼并不会处理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般只要不是什么大错，又知错能改，他都会原谅。

现下听这位老人说，这点心是为他准备的，更是把所有事忘了个彻底，对着周旋投去感谢又甜甜的笑。

孟灼伸出手，白皙的指尖非常漂亮，拿着点心仔细端详了一番感叹它的做工精巧，这才红唇轻启，咬了一口。

“嗯，甜而不腻，花香味浓，很好吃，你这里的厨子手艺不错。”孟灼对着周旋道。

周旋心情大好：“你喜欢就好。这糕点不能过夜，你要是喜欢，我天天给你送。”

这地府人间来回切换，就为了送糕点？会不会太麻烦了些。

孟灼还没想好怎么拒绝，便听到身旁站着的老人惊呼，语气像是见了鬼一样惊讶道：“你不是瞎子？！”

他为什么要是瞎子？

孟灼看看老人，对着他转了转眼珠子，证实道：“我不瞎。我应该是瞎子吗？”

赵掌柜已经彻底石化，情况不对呀，大人找的人不都是清一色的瞎子吗，这个怎么不瞎？难道这个真的不一样？

周旋摆手，对着赵掌柜道：“下去吧。”

赵掌柜双腿依然抖着，却感知不到丝毫不适，他回到碧水凉亭，喝了好几壶茶也没能压一压惊。

周旋抬着酒杯仰头就是一杯，喝出杀场将军的豪气。

这一连串利落的动作，孟灼看呆了。他不曾喝过酒。其实，可以确切来说，他除了咖啡饮用水之外，就不曾接触过其他饮品，不免好奇地盯着酒壶。

周旋问：“想喝？”

孟灼点头。

周旋突然挨近，不怀好意地道：“你喂我一块点心，我就给你喝。”

孟灼瞬间拿起一块点心，塞周旋嘴里，给他一个猝不及防，弄得周旋一脸莫名，他说的喂可不是这么喂的，可嘴里满满的点心让他没有空闲发出异议，只得安心咀嚼点心。

趁周旋不备，孟灼抢过酒壶，猛的喝了一口，辛辣灼热又苦中带涩的液体下肚，难喝到爆炸，孟灼呛的眼泪汪汪，脸都红了。

“这是毒药？”孟灼不免怀疑。

“不是，”周旋有些得逞的小得意，这酒壶没他默许，谁也抢不走。

这就是不乖乖按着剧本走的小小惩罚。

因背部的轻拍，总算安抚了不少。咳嗽缓解后，孟灼将酒壶还了回去，非常佩服周旋喝这玩意时能面不改色又特别豪爽的样子。

“这里是青楼？”孟灼问。

“嗯，也是我的家。”

这个地方对于周旋有着非凡的意义，也是特别的存在。他神色紧张又期待地望着孟灼，周旋知道灵魂转世后根本没有前世的记忆，可他还是不死心的有所期待。

孟灼环顾四周，惊愕的指着周旋。

“你想起什么了？”周旋激动地捧着孟灼因刚沐浴不久粉嫩的小脸，眼神灼热，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孟灼在这双期待的眼神中，慢吞吞地说出了周旋忍不住暴走的话：“你是老鸨？”

周旋：“……”

“原来你是兼职冥将。”孟灼有些失落，原来，周旋的客源这么多，是不是每天有数百人等着点周旋的牌。

这么一想，心口一揪。

孟灼说出了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我现在反悔了，我是你的包年客户，你不能服务其他人。”

“不！我永久续费！”